第一部 顯形理念篇 19、在我的身後看見什麼了

星期六下午一點,女友開一輛紅色迷你車來了。我去外面迎她。她戴一副綠色太陽鏡,款式簡潔的米色連衣裙,披一件淺灰色短上衣。

「車裡好?還是床上好?」我問。

「我的傻瓜蛋!」她笑道。

「車裡也十分不壞,地方小,花樣多。」

「留給下次吧!」

我們坐在客廳喝紅茶。我把前不久開工的免色肖像畫(類似的東西)順利完成的事講給了她,說那幅畫的性質同我過去作為業務畫的所謂「肖像畫」有很大不同。聽得她似乎來了興緻。

「我能看一眼?」

我搖頭:「遲了一天。也想聽聽你的意見來著,但已經給免色先生拿回家去了。顏料也還沒幹好,可他看樣子想爭分奪秒據為己有,像是怕給別的什麼人拿走似的。」

「那、是中意的嘍?」

「本人說中意,也沒看出值得懷疑的理由。」

「畫一帆風順,委託人心滿意足——一切順利,是吧?」

「大概。」我說,「而且我本身也對畫的效果覺出了質感。那是我從未畫過的一種畫,其中含有類似新的可能性的東西。」

「怕是新型肖像畫吧?」

「這——,是不是呢?這回通過以免色為模特來畫,得以摸索到了一種方法——或許以肖像畫這一架構姑且作為入口,而使得那偶然成為可能。至於同樣方法是否適用於下一次,我也心中無數。也許這次特殊。或者免色這一模特碰巧發揮了特殊能量也未可知。不過我想比什麼都重要的,是我身上又產生了想認真畫畫的心情。」

「總之畫完了,可喜可賀!」

「謝謝!」我說,「也可得到些可觀的款額。」

「一擲千金的免色君!」她說。

「免色先生還說為了慶賀畫作完成,要在自己家招待我。星期二晚上,一起吃晚餐。」

我把晚餐會講給了她,當然把請木乃伊部分省略了。專業的廚師、調酒師。僅兩人的晚宴。

「你終於要邁進那座白色豪宅了!」她感佩地說,「謎一樣的人住的謎一樣的公館,興味津津。什麼模樣,要好好瞧瞧喲!」

「大凡目力所及。」

「端上的美味佳肴也別忘了!」

「千方百計牢記在心。」我說,「對了,關於免色先生,上次你好像說有什麼新信息到手了。」

「不錯,通過所謂『野道通訊』。」

「什麼信息?」

她顯得不無困惑。隨即拿起杯,喝了口紅茶。

「這話往後放放。」她說,「在那之前有點兒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說出來讓人顧忌的事。」

於是我們從客廳移到卧室床上,一如往常。

我同柚一起度過了六年最初的婚姻生活(應該稱為前期婚姻生活),那期間一次也不曾和其他女性有過性關係。並非完全沒有那樣的機會。但那一時期較之去別的場所尋求別的可能性,我對和妻共同平穩度日懷有更強的興趣。況且,即使從性角度看,同柚日常性做愛也能使我的性慾得到充分滿足。

然而某個時候,妻毫無徵兆地(我覺得)坦言相告:「非常對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那是無可撼動的結論,哪裡也找不見協商和妥協的餘地。我狼狽不堪,不知如何做出反應,欲言無詞。但有一點——唯有一點——可以理解:反正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所以簡單收拾隨身用品裝進用舊的「標緻」205,開始流浪之旅。初春大約一個半月時間一直在冬寒尚存的東北和北海道移行不止,直至車最後報廢動彈不得。旅行當中每到夜晚就想起柚的腰肢,包括她肉體的所有邊邊角角。手摸那裡時她有怎樣的表現?發出怎樣的聲音?本不情願想,卻不能不想。有時一邊追索那樣的記憶一邊自行射精。儘管無意那麼做。

不過,在長期旅行途中,只有一次同活生生的女性發生了關係。由於莫名其妙的情由,我同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女子一夜同衾共枕——倒不是我主動追求的結果……

事情發生在宮城縣海邊一座小鎮。記得是同岩手縣交界處附近——那段時間我天天一點一點移動,經過了好幾座相似的小鎮。鎮名沒心思一一記——有座大漁港我是記得的。但那一帶的鎮一般都有大漁港。而且哪裡都飄蕩著柴油味兒和魚腥味兒。

鎮郊國道沿線有一處家庭餐館,我在那裡一個人吃晚飯。時值晚間八點左右。咖喱蝦和家常色拉。餐館裡客人屈指可數。我在靠窗桌旁一個人邊吃邊看小開本書。對面座位突如其來坐了一個年輕女子。她毫不躊躇、一聲招呼也沒打就在塑革座位上迅速坐下,簡直就像在說全世界再沒有比這更理所當然的事了。

我吃驚地抬起臉。女子模樣當然沒有印象。百分之百初次會面。由於事出突然,我一時摸不著頭腦。餐桌任憑多少都空在那裡,不存在特意和我對坐的理由。或者如此做法在這座鎮上反倒是再正常不過的不成?我放下餐叉,用紙巾擦拭嘴角,茫然看著她的臉。

「裝作相識,」她言詞簡潔,「在這裡碰頭似的。」說是沙啞而富有磁性的語聲也未嘗不可,或者緊張使得她的嗓音一時沙啞了也不一定。可以約略聽出東北口音。

我把書籤夾在正看的書里合上。女子大約二十六七歲,身上是圓領白襯衫,披一件藏青色對襟毛衣。兩件都談不上多麼高檔,也不怎麼洒脫。去附近超市購物時穿的那種普普通通的衣服。頭髮又黑又短,前面的垂在額前。化妝看不明顯。一個黑布挎包放在膝頭。

相貌沒有提得起來的特徵。相貌本身誠然不差,但給人印象淡薄,即使在街頭擦肩而過也幾乎留不下印象的臉,走過即忘。她把薄薄的長條嘴唇抿得緊緊的,用鼻子呼吸。呼吸似乎不無急促。鼻孔微微時而鼓脹時而萎縮。鼻頭小小的,同嘴巴之大相比,缺乏平衡。活像製作塑像的人在那一過程中黏土不夠了,把鼻子那裡削去一點。

「明白?裝作相識,」她重複道,「別顯得那麼大驚小怪。」

「好好。」我稀里糊塗地應道。

「接著正常吃飯好了。」她說,「肯做出跟我親密交談的樣子?」

「交談什麼?」

「東京人?」

我點頭。隨即拿起餐叉,扎一個小西紅杮吃了。吃罷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水。

「聽說話就知道。」她說,「何苦待在這樣的地方?」

「偶然路過。」我說。

一身生薑色制服的女服務生抱著頗有厚度的菜譜走來。胸部大得驚人,衣扣隨時可能繃開飛走。我對面坐的女子沒接菜譜,看都沒看女服務生一眼,只是直視我的臉吩咐「咖啡和芝士蛋糕」,簡直就像吩咐我。女服務生默默點頭,照樣抱著菜譜離去。

「被捲入什麼麻煩事了?」我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盯視我的臉,就好像就臉進行估價。

「在我的身後看見什麼了?有誰?」她問。

我往她身後覷了一眼:正常人正常就餐,僅此而已。新客人也沒來。

「什麼也沒有,誰也沒有。」我說。

「就那樣再看一會兒,」她說,「有什麼告訴我!繼續若無其事地交談!」

從我們坐著的餐桌可以看見餐館停車場。我的滿是灰塵又小又舊的「標緻」停在那裡。此外停有兩輛。一輛銀色小型汽車,一輛高背黑色麵包車。麵包車看上去是新車。兩輛都停了好一會兒了。沒發現有新進的車。女子想必是步行來這餐館的。或者說誰開車送來的?

「偶然路過這裡?」她問。

「正是。」

「旅行?」

「算是吧!」我說。

「在看什麼書?」

我把剛才看的書給她看。森鷗外的《阿部一族》。

「《阿部一族》。」說著,她把書還給我。「何苦看這麼舊的書。」

「前不久住的青森青年旅舍社交室里放的。啪啪啦啦翻閱之間覺得有意思,就直接帶了出來。作為交換放下幾本看完的書。」

「《阿部一族》沒看過。有意思?」

這本書我看過,重看。極有意思的地方固然有,但也有理解不透的地方——森鷗外到底為了什麼、出於怎樣的觀點寫這樣一本小說、非寫不可?但探討起來話長。這裡不是讀書俱樂部。再說,女子僅僅是為了自然交談(至少以周圍看起來如此為目的)而適當提出眼前話題罷了。

「我想有讀的價值。」我說。

「人是幹什麼的?」她問。

「森鷗外?」

她皺一下眉頭。「何至於。森鷗外幹什麼都無所謂。問你,你是幹什麼的人?」

「畫畫。」我說。

「畫家。」她說。

「那麼說我也可以。」

「畫什麼畫?」

「肖像畫。」

「肖像畫?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