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顯形理念篇 14、但是,奇妙到如此地步的奇事是第一次

我和免色中斷交談,中止身體動作,把耳朵側向空中。蟲們的聲音已經杳然,一如前天,一如昨天。在這深沉的靜默中,我的耳朵得以再次捕捉到那微乎其微的鈴聲。響了幾次,夾著不規則的停頓再次響起。我注意看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免色。從他的表情,得知他也聽見了同樣的聲響。他眉間聚有足夠深的皺紋,膝頭的手略略抬起,指頭隨著鈴聲微動。那不是我的幻聽。

兩分鐘或三分鐘,免色以一本正經的神色靜靜聽著。而後從沙發上緩緩立起。

「去聲音發出的地方看看!」

我拿起手電筒。他走到房門外,從捷豹中取出準備好的大手電筒。我們爬上七級石階,腳踏入雜木林中。雖然比不上前天,但秋天的月光仍把我們腳下照得很亮。我們繞去小廟後面,撥開芒草走到石堆跟前,再次側耳傾聽。那謎一樣的聲音毫無疑問是從石縫間泄露出來的。

免色繞著石堆慢慢走了一圈,用手電筒光小心翼翼往石縫間查看。但沒發現多麼異常的地方,只有生了青苔的舊石塊一層層雜然摞在那裡。他看我。月光照射下的免色臉龐看上去頗有些像古代面具。或者我的臉看上去也那樣?

「傳出聲音的,上次也是這個場所?」他壓低嗓音問我。

「同一場所。」我說,「完全同一場所。」

「聽起來這石頭下好像有誰弄響鈴鐺那樣的東西。」免色說。

我點頭。得知自己並非神經不正常,我舒了口氣。與此同時我不能不承認,原本作為可能性提示的非現實性因了免色的話而變成現實性存在,進而使得世界的接縫產生了些許錯位。

「到底如何是好呢?」我問免色。

免色又把手電筒光往出聲的那裡照了一陣子。他雙唇緊閉,開動腦筋。在夜的靜寂中,彷彿聽得見他腦筋迅速轉動的聲響。

「或者有誰在求助也不一定。」免色自言自語似的說。

「問題是究竟會有誰鑽到這麼重的石頭底下呢?」

免色搖頭,他當然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反正現在先回家吧!」說著,他用手悄悄碰我的後肩。「這樣起碼弄清聲音的出處了。往下的事回家慢慢商量不遲。」

我們穿過雜木林,走到房前空地。免色打開捷豹車門,把手電筒放回裡面,隨手把座席上放的一個小紙袋拿在手裡。而後我們返回家中。

「如果有的話,能讓我喝一點威士忌嗎?」

「普通蘇格蘭威士忌可以嗎?」

「當然。干喝。再來一杯不加冰的水。」

我去廚房從壁櫥里取出白牌威士忌瓶,倒進兩個杯子,連同礦泉水拿來客廳。我們面對面坐下,一聲不響地各自干喝威士忌。我從廚房拿來白牌酒瓶,往他空了的杯里倒第二杯。他把杯子拿在手裡,沒沾嘴唇。鈴聲還在深更半夜的岑寂中時斷時續。聲音雖然微小,但其中含有不容聽漏的細密的重量。

「我見過聽過種種不可思議的事,這麼不可思議的事卻是頭一次。」免色說,「聽你說的時候,恕我失禮,我半信半疑來著。這樣的事居然會實際發生!」

這一說法有什麼引起我的注意。「居然會實際發生,這是怎麼回事呢?」

免色揚臉看了一會兒我的眼睛。

「因為和這同樣的事以前在書上看過。」他說。

「和這同樣的事,就是深夜從哪裡傳來鈴聲這件事?」

「準確說來,那裡傳來的是鉦聲,不是鈴聲。敲鉦打鼓的鉦。往日一種小型佛具,用名叫撞木的木錘那樣的東西敲擊發聲。一邊念佛一邊敲。書上說的是深夜從地底下傳來鉦聲。」

「是鬼怪故事?」

「說志怪譚大概更為接近。上田秋成 的《春雨物語》那本書看過的?」免色問。

我搖頭。「秋成的《雨月物語》很早以前看過,但那本還沒看。」

「《春雨物語》是秋成晚年寫的小說集。《雨月物語》完成大約四十年後寫的。較之《雨月物語》偏重故事性,這裡更被看重的是秋成作為文人的思想性。其中有一篇名叫《二世緣》的奇特故事。故事中,主人公和你有同樣的經歷。主人公是個豪農的兒子。喜歡學問,半夜一個人看書當中,不時聽得院子角落的石頭下有類似鉦的聲音傳來。心裡覺得奇怪,第二天就叫人把那裡挖開。只見裡面有一塊大石頭。把石頭挪開一看,有個蓋著石蓋的棺木樣的東西。打開一瞧,裡面有個沒有肉的、瘦得像魚乾的人。頭髮長到膝蓋。只有手在動,用撞木咚咚敲鉦。看樣子似乎是古代一位為了永遠開悟主動求死而被活著裝入棺內埋葬了的僧人。這是被稱為禪定的行為。成為木乃伊的屍體挖出後放在寺院供奉。禪定行為稱作『入定』。估計原本是位高僧。情形似乎是,靈魂如願達到涅槃境地,唯獨失去靈魂的肉體剩下來繼續存活。主人公家族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十代——看來是在那之前發生的事。也就是幾百年前。」

免色在此打住。

「就是說,與此同樣的事在這座房子周圍發生了?」我問。

免色搖頭。「正經想來,那事是不可能有的。那是江戶時期寫的志怪小說。秋成知道那些故事是一種民間傳承,以自己方式來脫胎換骨,改寫成《二世緣》小說世界。可是,那裡寫的故事和我們今天的經歷奇異地正相一致。」

免色輕輕晃動手中的威士忌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他的手中靜靜搖顫。

「那麼,活著的木乃伊那樣的僧人被挖出來後,故事是怎樣發展下去的呢?」我問。

「故事往下發展得甚是不可思議。」免色有些難以啟齒似的說。「上田秋成晚年達成的獨特的世界觀在這裡得到濃墨重彩的反映。說是相當富於嘲諷性的世界觀也未嘗不可。秋成出身複雜,一生有不少糾結。不過關於故事的結局,與其由我簡單概括,莫如自己看這本書好些,我想。」

免色從車上拿來的紙袋裡取出一本舊書遞給我。那是日本古典文學全集中的一冊,裡面一併收有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語》和《春雨物語》。

「聽你講的時候,馬上想起這個故事。出於慎重,就把我家書架上有的這本重看一遍。書送給你。有興趣請看看好了。很短,很快就能看完。」

我道謝接過,說道:「不可思議的故事。常識上根本無法設想。這本書我當然要看。不過,這且不說,我往下在現實中到底怎麼樣才好呢?不大可能就這樣毫不作為聽之任之。萬一石頭下當真有人,弄出鈴聲或鉦聲來,夜夜發出求救信息,那麼無論如何都不能不伸出援助之手的吧?」

免色現出為難的神情。「不過把那裡堆積的石頭全都移開,我們兩人怕是無能為力的啊!」

「是不是報告警察?」

免色輕輕搖幾下頭。「我想基本可以保證,警察起不了什麼作用。一到半夜雜木林石頭下面就有鈴聲傳來——這玩意兒就算報警,也根本沒人理會,只能被認為怕是腦袋出了故障,反而弄巧成拙。還是算了為好。」

「問題是那聲音往下若是夜夜一直響下去,我的神經怕是無論如何也吃不消。覺也睡不完整,只好離開這座房子。那個聲音毫無疑問是在向我訴求什麼。」

免色沉思片刻。而後說道:「把那些石頭統統挪開,需要專業人員幫助。我認識一個本地園藝業者,關係很要好。既是園藝業者,沉重的石頭也不在話下。如果需要,還能安排挖掘車什麼的。那樣,沉重的石頭就能挪開,挖坑也輕而易舉。」

「你說的誠然不錯,但那麼做有兩個問題。」我指出,「第一,必須跟這塊地的所有者雨田具彥的兒子聯繫,問他做這種作業是不是可以,取得他的許可。不可能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第二,我沒有雇那樣的業者的經濟餘裕。」

免色淡淡一笑。「錢的事無需擔心。那個程度的我可以負擔。或者莫如說那個業者多少欠我的人情,估計他可能以成本費做這件事。不必介意。雨田先生那邊由你聯繫。說明情況,不會不許可的。假如真有人封閉在石頭下面而見死不救,那麼作為地權擁有者是有可能被追究責任的。」

「可作為我,給與此無關的免色先生您添這麼大的麻煩……」

免色在膝頭把手心朝上展開雙手,像接雨那樣。並且以安謐的語聲說道:「我想上次我也說了,我是個好奇心強的人。這不可思議的故事下一步究竟如何展開,作為我很想知道。這種事不是動不動就能發生的。錢的事你暫且不用放在心上。想必你有你的立場,但這次千萬別多慮,只管讓我安排好了!」

我注視免色的眼睛。眼睛裡有此前沒見過的鋒芒。橫豎非確認此事的結果不可,眼睛這樣表示。倘有什麼不能理解,那就追求到理解為止——大概這是免色這個人的人生基本信念。

「明白了。」我說,「明天跟政彥聯繫一下。」

「到了明天,我也跟園藝業者聯繫。」免色說。說完略一停頓。「不過,有件事想問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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