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總序二 博物學與生態啟蒙

薛曉源(中央編譯局研究員)

最近,坊間出版了一系列博物學書籍,學界的論文發表量也在蓬勃發展,雖然還沒有出現真正的「博物學的春天」,但是溫煦的和風已在不經意間撲面而至了。研究生態文明的同仁,認為博物學的復興拓展了生態文明的新領域和新視野,豐富和拓深了生態文明的研究層次。在面對博物學勃起的衝動與興奮之後,人們不禁要問:博物學是什麼,它有什麼樣的魅力能激起生態文明研究的深層浪花與層層漣漪?

博物學是什麼?這就涉及了博物學的研究領域、研究方法和呈現的方式。我認為,博物學涉及了三個世界:客觀知識世界、默會知識世界和生活世界。

根據學界的豐富研究,我們或許可以這樣對博物學的研究領域進行概括:

1.博物學是研究客觀世界物的存在方式,從天體星球到鳥獸蟲魚,從崇山峻岭到大河大湖,從廣袤的森林到乾涸的荒漠,從寒冷的北極到赤日炎炎的非洲,從常年積雪的喜馬拉雅山脈到終年蔥蘢的亞馬遜熱帶雨林,博物學可以說遍及世界物的存在形態和樣式。物種的豐富性超出了我們的想像,光是蝴蝶就有近兩萬種,形態之差異也超出了我們的想像,我看到大概100多位博物畫家繪製的蝴蝶圖片2萬多張,很少有重樣的,讓人嘆為觀止!在這種意義上,我們說博物學是關於客觀知識的學問。

2.博物學是關於地方性知識的學問。博物學著作絕大多數是關於某一地區某類物種的研究,或者是某個島嶼某個海角的研究,研究種類五花八門,幾乎窮盡世間萬物的存在樣態。有些地區因為物種的豐富性和奇特性,成為博物學研究關注的焦點地區。南美洲蘇利南島嶼,因為17世紀德國女博物學家梅里安名著《蘇利南昆蟲變態圖譜》而聞名於世。太平洋島國新幾內亞因盛產美麗的天堂鳥(又稱極樂鳥),成為博物學家熱切嚮往的地方,進化論創始人之一華萊士就奔赴其地,並寫下《馬來地區自然考察記》;英國鳥類學大師約翰·古爾德也為此繪製三卷本《新幾內亞的鳥類》,引起歐洲上層社會的轟動。還有喜馬拉雅地區,因其地理環境的獨特性和物種的奇異性,引起眾多博物學家涉險前往。約瑟夫·胡克捷足先登,長期駐留考察,寫下並出版了《喜馬拉雅日記》《喜馬拉雅植物》《喜馬拉雅杜鵑花》等震爍古今的博物學名著,從此點燃人們對喜馬拉雅的無限熱情,關注度至今不衰。上述三個地區,因其獨特的地理環境、奇異的物種而呈現「地方性知識」,吸引了全球的眼光和關注,從而展現出全球性的特徵,因而它們成為「地方性」和「全球性」最為互動的地區,「地方性」和「全球性」在這裡得到最為完美的呈現。

3.博物學是關於默會知識的學問。波蘭尼在《個體知識》中提出人類具有一種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身體知識。這些知識通過人類諸感官眼、耳、鼻、舌、身、意累積沉澱下來,並在一定的情景中運用和呈現出來,因而稱之為「默會知識」。默會知識強調人類日常生活的豐富的體驗性,關注人在與萬物相遇、照面、交往的具體情景和個體的獨特經驗,關注這些知識積累與運用如何逐漸成為人認知的一種潛能和基質。這種知識的最高境界就是藝術與科學的天才的出現,中國古人說:書道至矣,「雖父子不能相傳」。書法家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畫家米芾米友仁父子就是例證。個體性知識也不是不可以通約的,法國博物學家布封《博物志》、法布爾《昆蟲記》用擬人、比喻等文學手法描繪自然世界的動物和植物,形象生動,多姿多彩,至今風靡全球,個體豐富的體驗潛移默化為人類認知自然世界的集體知識和記憶,這不能不說是博物學在其傳播史上一段永遠說不盡的傳奇。

默會知識或者是個體的知識還隱藏著一層未曾言明的意思,就是提倡和重視人生體驗的親歷性和親證性,講究人生閱世的親歷親為。楊萬里名詩:「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宛如一幅清麗雅緻的白描畫卷,誠齋先生如果沒有豐富而獨特的人生感知和體驗,是不可能寫出這清新雋永的詩句的。每吟詠這首詩,我就自然會聯想起童年那無憂無慮的日子:在陽光燦爛的夏天,在荷風送爽中,滿世界追逐——五色斑斕的蝴蝶和蜻蜓。其情其景,其風其韻,其色其彩,其快其樂,非言語能夠表述,其中妙處難於與君說!

什麼是啟蒙?康德認為:啟蒙就是從矇昧無知的狀態解放出來,運用自己的理性去分析和判斷。伽達默爾在《科學時代的理性》一書中認為18世紀的啟蒙主要還僅限於自然的科學化、理性化,表現為方法優先的異化。但是,隨著20世紀50年代以來啟蒙運動向人的生活領域的擴展,啟蒙主要表現為人的生活實踐的科學化、理性化和技術統治的異化。伽達默爾認為,我們必須對20世紀的啟蒙乃至啟蒙本身進行啟蒙與反思:

對技術的信任與濫用,使技術合理化已達到了極限,導致了「生態危機」,若從技術化所帶來的嚴重後果來看,則這一切同時也可以說「是我們文明危機的標誌」,亦即我們人類還不夠真正成熟的標誌。如若我們繼續遵循這樣的道路,技術的過度發展,那麼「在可預見到的未來,這會導致地球生命的毀滅」。

科學本身也告訴我們:「我們生活於其中的世界所具備的可能性是有界限的。如果世界按現狀繼續發展,這個世界就會完蛋。」必須建構新的啟蒙,伽達默爾認為,我們別無出路而只有進行新的啟蒙才能把我們人類從這種不成熟狀態中解放出來,擺脫「滅頂之災」。

德國社會學家烏爾利希·貝克說:「在人類已經進入核技術時代、基因技術時代或化學技術時代的今天,所有的風險和危機都不僅僅有一個自然爆發的過程,而且還有一個在極大範圍內造成惶恐和震顫從而使早已具體存在的混亂無序之狀態日益顯現的社會爆發的過程。」針對這種焦頭爛額的處境,貝克還是充滿信心地提出必須對18世紀以來的第一次啟蒙進行批判,倡導第二次啟蒙,即生態啟蒙。生態啟蒙包含以下內蘊:

1.我們所處的世界是風險世界,這個世界迫使我們去認識和理解並繼而駕馭風險、危險和災難,風險文明是我們不得不做出的選擇。風險文明開啟了一個學習過程:「環境是一個全球性問題」,由此衍生的全球治理浮出海平面,逐漸成為共識。

2.生態啟蒙尊重不同地區和區域的生態多樣性和在此基礎上建構的生態文化和傳統,提倡在多樣性中生活。

3.生態啟蒙對奉為圭臬的科學與技術的神話進行批判的反思,把握和釐定科學與技術的使用範圍和界限。

生態啟蒙希望人們從新的獨斷論和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中走出來,它要破碎以下夢幻:

1.破碎「自然界是無限」的夢幻。自然界是有限的,自然界所蘊藏的資源是有限的,土地、森林、植被、水資源、海洋是有限的,石油、天然氣、煤炭這些和人類生存攸關的資源也是有限的。無論是已探明的資源,還是未曾探明的資源,對於地球近70億人的持續的索取,自然界是捉襟見肘的。

2.破碎「科學是萬能的」的神話。貝克說:「失敗是成功之母,錯誤孕育了科學。從一定意義上說,科學是一位『錯誤女神』」。切爾諾貝利的核事故表明,科學技術和技術經濟的飛速發展也的確是一把雙刃劍,其積極作用是極大地造福整個人類社會,讓人們盡情地享受現代文明的種種優越生活,其負面影響是終究有一天可能會由此而毀滅整個人類社會。

3.破碎「專家是萬能」的神話。我們生活在一個問題叢生、身心疲憊的時代,我們需要幫助,我們需要諮詢,於是有形形色色的專家在各種媒體上,頻頻亮相,解疑釋惑。有些專家「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思維模式成為大眾的行為指南。面對生態風險、生態危機和生態災難,人們往往在專家的「指導」下限於問題的枝枝節節,不去整體思考和反思這些問題的由來和未來發展的趨勢,因而對於問題的解決很難提出總體的、根本的方案。

我認為博物學與生態啟蒙有很好的對接點和融合處,它們的有機結合和互通可以深化和拓展生態文明的實踐經驗和豐富的內涵:

1.博物學研究非常關注已經滅絕的物種和正在滅絕的物種。從17世紀到20世紀末的300年里,地球上已有300多種美麗的動物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據世界《紅皮書》統計,20世紀有110個種和亞種的哺乳動物以及139個種和亞種的鳥類已經在地球上消失。目前,世界上已有500多種鳥、400多種獸、200多種兩棲爬行動物和20000多種高等植物瀕於滅絕。19世紀英國博物學家羅斯柴爾德對於人類滅絕物種的行為痛心疾首,花了畢生精力編撰一部書籍以志追念這些美麗的精靈《絕跡的鳥》,他在前言這樣寫道:「人類破壞並繼續破壞著物種,或為食用或為狩獵娛樂。而人類對其生存家園的破壞也摧毀了它們生存的根本。人們亂砍濫伐,剝奪鳥類的空間,使得其挨餓受病……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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