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蘇舍

永安近來出去談生意,很少叫上文笙。人也常常夜不歸宿。雖說住在一個屋檐下,兩個人似乎照面的機會少了許多。

這一日門房只說有人找,文笙下去,看見是「聚生豫」的老劉。老劉原是永安在襄城老店的掌柜,如今跟到了上海來。老劉請了安。文笙問他有什麼事。老劉便道,笙少爺,我們當家的,有好幾天沒到柜上來了。

文笙便說,他興許在外頭忙,談生意。

老劉猶豫了一下,說,少爺,您若得閑,費心勸一勸我們當家的吧。

文笙一愣,只問,勸什麼?

老劉便拿出一張報紙來,抖開了,給他看。文笙借著光,看見刊頭上,偌大的一張照片,上頭寫著「『蘇北難民救濟協會上海市籌募委員會』成立」。

文笙說,近來這類募委會可多得很。有些掛羊頭賣狗肉的,但願這是個辦實事兒的。

老劉也不言語,只輕輕地指一指照片上一處。文笙才看見,後排,有張笑盈盈的大臉盤,可不就是永安。他便也笑了,說,我這個永安哥,看來做生意有餘力了,想要揚一揚名也是不錯的。

老劉便嘆一口氣,說,你當他真想做什麼「募委」?笙少爺,您可知道這個委員會,因為籌不到錢,搞了個「滬風小姐」的評選。我們當家的做委員,只為了讓他那個尹小姐能進三甲。

文笙說,這尹小姐,又是誰?

老劉說,敢情您真是不知道。別的不說,我們當家的答應了你們老太太,不帶少爺您出去白相,也算是一份情意了。這尹小姐,是在「仙樂斯」認識的舞女,相好了快大半年了。

文笙想一想,一時不知如何應,便道,劉掌柜,你這是想我……

老劉便道,笙少爺,不為別的,近來當家的從柜上調了不少現錢,我就是想知道個去處。他不說,我又不敢細問。為一個女人,真不值當的。

文笙說,那好,你先回去吧。得機會我和他說說。

沒過了幾天,文笙在店裡接到永安的電話,說是晚上要帶他去見個人。文笙便道,如今你生意大了,我就別去跟著摻和了。

永安哈哈一笑說,誰說帶你去談生意,是會個朋友。

文笙沒應聲。

永安說,這朋友可是咱襄城的老鄉。咱要是不見見,可別怪人家說咱到了上海忘了本。

文笙想起了老劉的話,就對他說,好。

地方是約在「萬德西菜社」。文笙來到的時候,永安和朋友已經坐下了。

永安便介紹道,文笙,這位是何先生。都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那是老話兒,如今老鄉見了面,都是要談大事的。

何先生便也起身,跟文笙行了個禮,說,聽永安兄說起文笙老弟,看來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德生長」在襄城是一丬老號,我看著,將來要靠老弟打開一片新天地。

說完他咧開嘴一笑,一嘴牙齒被煙熏得黑黃,卻有顆碩大的金牙,在燈光里猛然地閃爍一下。

文笙看這人,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面相有些老,像是經過些風雨的。頭髮茬泛青,新剃的。他說話間,便伸手搔一搔。高興了,往印堂上一拍,倒豪氣得很。穿得是西裝,顯見沒穿慣,時不時將頸子轉一轉,終於不耐煩了,將領口解開來,舒了一口氣。

牛排上來了。何先生躊躇了一下,舉起刀,先是右手,又換到左手。一刀下去,看牛排的血水「滋」出來,眼睛裡頭竟有一絲恐懼。終究還是硬著頭皮一刀切了下去,叉起放進嘴裡。

永安氣定神閑,手裡晃一晃紅酒杯,側過臉對文笙笑一笑。他喝上一口,又對何先生舉一舉杯。何先生將酒端起來,一飲而盡。

文笙心裡不解,永安是個洋派的人,最篤信人以群分。來了上海更是如魚得水,吃飯交朋友,哪怕談生意,講究的是棋逢對手。可這何先生,若不是他的故舊,便沒道理如此親熱了。

這一個晚上,果然沒談什麼生意。多半是永安講在洋場上的見聞。何先生聽著也有些心嚮往之。臨走時,永安便拍拍他的肩膀,說,大哥既來了,就多玩幾天,老弟我也一盡地主之誼。別的不說,這上海女人的味兒,倒是老家嘗不到的。

何先生一拱手說,這次事忙,先回去了。永安兄的話先記著,下回來,少不了要承你款待。

永安便從懷裡掏了一隻錦盒出來,塞到他手裡,什麼話也沒有。打開來是一支金錶。何先生剛要開口,永安道,既說是下回,這表大哥收著,幫你我計個時日,莫讓小弟我等得心焦。

路上,文笙就將老劉的話與永安說了。說,你這一陣的錢花得太爽氣。我不知道這老鄉什麼來頭,你的手筆卻堪比孟嘗了。

永安哈哈一笑,說,先說這尹小姐的事,老劉是多慮了。我姚永安不做賠本買賣。女子如衣服。這衣服既已買到了手,便自然另有了計算。我可不是荒唐的公子哥,女人是慣不得的,點到即止。這個你也要記著。

文笙便問,那你這一向,錢都用去了哪裡?

永安低聲問他,你看這個姓何的,是個什麼人?

文笙一愣,道,照你說,是個老鄉。

永安便又笑起來,說,沒錯。這個何國鴻,穿這一身,就是個老鄉。可脫了這一身,換上軍裝,他就是二十二軍軍需處的何司務長。

文笙聽了,也是一驚,便說,你幾時和軍界的人有了關係。

永安道,以前是沒什麼關係,如今是大有關係。司務長管什麼,軍餉。軍餉是什麼,錢。現今的中國,錢最不值錢,也最值錢。全看你怎麼盤,怎麼用。

文笙沉吟道,無論怎麼用,我倒覺得,你還是和老劉商量下為好。

永安向前走幾步,回頭說,他那個老古董,說了又如何。現在的世界,是我們的了。

及至文笙與仁楨相見,已經十月份。

杭州秋高氣爽。文笙見了仁楨,也是十分清爽的樣子。仁楨見他只是笑,也不說話。旁邊的女同學看了,倒先開了腔,說,這滿桌的東西,夠吃到明年了。馮仁楨,我們是不知道,你要嫁給個開糕點鋪的少爺。

仁楨仍是不說話,卻拉著文笙出去。

兩個人走到校園裡頭,她才說,買了這麼多,你是要將這「永祿記」搬來開個分號嗎?

文笙說,你中秋沒回家裡去。我想你念著掛著的,除了你爹,就是糖耳糕、豆沙餅、千層脆、銀絲卷、核桃酥、蜜汁蒟蒻。可巧又都在「永祿記」,就照著買了一遍。

仁楨也笑,說,幾日不見,變得口甜舌滑了。

她走前了幾步,蹲下身,撿起一片黃葉子,放在文笙手心裡頭,道,我聽大姨說,當年你說話晚,叫你娘擔心得很。待說出來,卻嚇了她老人家一跳。

一葉知秋。文笙撫摸那葉子冰涼的經脈。

空氣中,是淡淡的木樨香。因是淡淡的,並不醉人,倒讓精神更清醒了些。兩人牽了手,走到了一處紅磚的建筑前。一色西洋風的拱券門窗,掩在茂密的香樟樹枝葉間,梭柱前卻立著一對中國的獅子。門上鐫著「SEVERANCE HALL」的字樣。

文笙問,你在這裡面上課?

仁楨說,是,這是我們的總講堂。文科在這裡上課。對面那座是新蓋的,叫「同懷堂」,多是給商科用的。現時咱們立的這處廣場,當年孫文先生髮表過演講。

文笙回身望,分明是一座鐘樓,也是紅磚清水的外牆。那鍾恰就在此時響起來,噹噹有韻。兩個人就站定了,安靜地聽。待那鐘聲邈邈散去了,文笙才說,以前我上學的地方,附近也有這麼一幢鐘樓,比這個還高,鐘聲也更響些,半個天津城都聽得到。現在想來,都是許久前的事了。

兩個人從鐘樓的過廳穿過去,拾級而下。看見六和白塔,被綠樹環繞,分外清楚。紅房錯落于山間。山腳底下,是「之」字形的錢塘江。一脈源流,迴轉不已。

文笙感嘆道,這個大學,真是好所在,不去上海也便罷了。

他想想卻又說,只是,再好,中秋也該回去趟。我娘,是一心怕我的媳婦兒跑了。

仁楨笑說,你當我不想回去?只是頭年來,錢塘潮豈能錯過。為了這個,我們宿舍的同學,中秋全都留在了杭州呢。當年聽二姐說起,只道是壯觀。自己看了,方知是自然偉績。真是應了「弄潮兒向潮頭立」一句,算是沒白來一遭。

文笙說,你是做了弄潮兒,倒盡著我娘數落我。

這時候,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女生宿舍「韋齋」,就聽見身後一連串的笑聲。回身一看,正是剛才遇見過的仁楨同學。那姑娘一面笑,一面說,盧少爺,你別聽仁楨嘴上說要做「弄潮兒」。她同我們觀潮,心裡想的卻是「願郎也似江潮水,暮去朝來不斷流」 。

仁楨要追過去打她。那姑娘卻三兩步便跑遠了。

兩個人對著,文笙說,無論怎的,我是要給你補過個中秋。明晚「樓外樓」,你說可好?

仁楨便說,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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