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流火

這是昭如第二次走進馮家的門。上次還是在馮四太太的喪禮上。她想,這麼好的一個人,本來該是要做兒女親家的。

頭頂的法國梧桐,蔥蘢的枝葉伸出圍牆,篩下星星點點的光。

雲嫂長舒了一口氣,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果真不假,樹都生得比外頭的排場些。

想到這裡,昭如不禁心裡有些唏噓。一路上,看馮家的氣派還是往年的,卻又不同以往。往好里說,是收斂了許多。原本,總有股子敢為天下先的勁兒,現在卻向大象無形上靠。只說「錫昶園」,月門打開了,裡頭借的是一年四時之景。水是沒有了,如今只看得見一段乾涸的河床。河岸上平整的操練場,是日本人留下的。大還是大的,大得荒疏,看不見一點心氣兒在裡頭了。

此一刻,對面正坐著仁楨的父親馮四爺明煥。四爺的樣子與昭如印象中的並無很多差別,甚至這幾年又更頹唐了。已沒有了襄城名票的神采,高大的身個兒因為佝僂,人似乎乾瘦了些。雖然未忘客套,眼睛裡卻無甚內容,有些鈍和濁。

倒是他旁邊的一位太太,上了年紀,卻目光如炬,炯炯地看著昭如。她呷了一口茶,慢慢道,今年的奇丹產得少,遲了整一個月。盧太太,你來得卻是將將好。

昭如琢磨了一下,應說,我們男家,早該來拜望的。是我禮數不周到,還望恕罪。

那太太便現出親切的形容,話頭並未很柔軟,說,哪裡的話。只可惜我妹子去世得早,我這個當大姨的越俎代庖,為外甥女作上一回主。要說倒是我踰矩,盧太太不見怪才好。

昭如這才想起,難怪這太太看上去面善。原來是修縣葉家的掌事太太慧月,確是聞名不如見面。看她周身穿戴樸素,卻無一處不熨帖。華麗褪藏,得體有度。這其中的分寸,並非常人可有。眉宇間的不怒而威,令昭如想起了已故的長姐,昭德。她心裡一顫。

這兩下里談了一回。因為昭如性子單純,話都說得十分清楚明白。慧月也漸漸覺出,這是個有兒女心的人,不禁有些感動。往年與馮家結親的人,誰不是沖著這一份門第。藏著掖著,誰又能逃過她左慧月的火眼金睛。如今馮家凋落幾分,她便格外仔細警醒些,要弄清對方的來歷和意圖。唯獨這個太太,說來說去,都是這對小兒女,兩情相悅,甚而說起《浮生六記》里的沈復與陳芸。

慧月的心便也鬆了,玩笑道,那陳芸可是遇上了一個惡婆婆。

昭如頓一頓,臉有些發熱,便說,葉太太,你若放心不下,將來我便叫文笙自立門戶。我就這一個兒,只想讓他過得好。這一丬家業,左右不過是他們的。

慧月一聽,知道她是認真了,覺出其中的分外實在。又見這商人婦談吐不俗,說起現下的形勢,只道是山雨欲來。聽昭如一句「君子可欺以其方」,一語中的,也暗自擊節。細細論起淵源,方知是亞聖后人。如此,心又近了一層。葉家的教育,詩書騎射,造就了慧月身上的丈夫氣。出嫁後,自無緣修齊治平,幾十年忙於上下閨中瑣事。心裡的大,卻是分毫未減。如今竟有另一個女子,可與自己坐而論道。雖是泛泛之說,紙上談兵,見識上又有那麼一份兒迂。但在她看來,於自己已近乎伯牙子期了。

後來說到仁楨上大學的事,才發覺彼此的談話已經離了題,不禁又有些正襟危坐。慧月便道,其實對於所謂新式教育,我總有些不以為然。我不反對女子多讀些書,懂些道理。男人知道的,我們也知道一些。對他們的事情,便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可如今讀新書的女子,我多少聽過些……書讀得越多,連規矩人倫都不懂了。

昭如並不知道慧月心中的塊壘。兒子葉若鶴,在她看來便是被這樣的女子毀了前程。

昭如便道,其實仁楨多讀幾年,也是好的。我是滿腦子的陳舊,倒樂得聽聽年輕人怎麼說。只是我樂意她在上海讀,和文笙也近些,多少有些照應。

慧月沉吟一下,說,親家,您沒打算今年為孩子們辦事?

昭如愣愣,方道,我是求之不得,可眼下府上的事是多些……文笙也不在身邊,得看看孩子們的意思。

慧月心底冷了,她看出了這老實人心裡也有一盤賬,口氣於是變了,盧太太,馮家近來是叫人放不下心來。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天子,宰相的閨女也沒個人敢娶了?我就不信。馮家若真的倒了,還有我們葉家,再不濟,還有我娘家左家。我話放這兒,我左慧月在,就沒人能給仁楨吃上一點虧!

昭如咬咬唇,沒有話了。

慧月說,既如此,便由孩子們去吧。她去杭州,心裡是惦著讀新書的姐姐。我做大姨的,便無謂做壞人了。

開學前一個月,仁楨收到文笙的信。字裡行間,無一點怨。只說他已經請朋友在杭州為她賃了房子。若住不慣宿舍,便搬出來住,不要委屈自己。他有時間便來看她。

仁楨想一想,拿著信去找阿鳳。阿鳳說,這盧家少爺,沒什麼性情,卻是很靠得住的人。女人圖男人什麼,不就是個靠得住?

仁楨眨眨眼,說,小順可靠得住?

阿鳳在糊鞋靠子,頭也不抬,說,靠得住。他若靠不住,我就賞他一頓老鞋底。

仁楨便依窗端詳她。這幾年,阿鳳胖了,也有些見老。平日身形舉止間便帶有一點喜氣。在這家裡久了,人倒比以往更利落些,不見了顢頇。

小順忠厚,又有能為,加上人當壯年,在家僕裡頭,算是頗為得力的一個。旁人也都十分服氣。三大爺有心將他帶在身邊,他卻回了話,說當年進了馮家是四太太慧容的恩,就憑這份念想,也要留在四房。有他一番話,明煥鰥獨,馮家上下也都敬了幾分。這小夫婦兩個,漸成了說得上話、使得上力氣的人。四房這幾年不太平,先是仁珏,後來又是仁楨三哥的事。雖然有慧月在外一力維護,撐持得畢竟有限,還是沒少受些唾沫星子。底下人的眼力見兒是最活的,眼看著四房凋零,心生慢怠。小順與阿鳳,便要自己格外出眾些,里外該為四房出頭,竟一點兒都不含糊。慧月看在眼裡,也說,世道變了,如今竟要看仆敬主了。

在這家裡,仁楨唯獨與阿鳳親近,現下又多了一層依賴,大小事都與她商量。

對於幾年前的事情,兩個人達成某種默契,彼此都不再提及。表面上水靜風停,竟似未有發生過。她們的相處,也因此跳過了一些段落。仁楨清楚,自己的人生,因這些段落的缺失,實際銜接得有些勉強。然而成長中,她也漸明白,這些粗針大線的修補,再禁不起一些撕扯與磨蝕。不提及,不是忽略和忘卻,是小心翼翼的維護。

阿鳳正笑著,忽然放下了手上的活兒,人都靜止了,接著喜形於色,說,寶兒回來了。

仁楨往窗戶後望一望,茫然道,沒有人呢。

阿鳳說,兒行千里母擔憂。他是離開我一步,我心都跟著。他回來了,做娘的哪有聽不見的道理。

沒一會兒,果真見寶兒蹦跳著進了院子。開門見仁楨在,先規規矩矩地鞠一躬,喚,楨小姐。

這小子如今長得十分敦實,眉眼兒開闊,方額頭,像極了當年的小順。去年秋天已經上了小學。仁楨也感慨,想起當年他牙牙學語的樣子,似在昨日。寶兒見了娘,便叫餓。阿鳳用力納了一針,將針尖在頭髮上輕輕搔了搔,說,鍋里有面魚兒,自己盛去。

寶兒就自己去鍋灶上盛了滿滿一碗,挨著阿鳳喝,吃得香,發出唏哩呼嚕的聲響。阿鳳拿頂針在他腦袋上敲一記,跟你說什麼來著,慢點吃,當心燙著。這家裡何時缺過你的飯,像是餓死鬼投的胎。

阿鳳問他,娘不見你溫書,學堂里都學的啥?楨小姐教你的千字文,可有背給先生聽?

寶兒沒抬頭,只說,娘,學堂里都不學這些了,背了也沒有人聽。

阿鳳聽了,便又鑿他顆毛栗子,說,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怎麼會沒有人聽。

寶兒不理他,只坐得遠些,又去灶上撿了個餑餑,顧著自己啃。

阿鳳嘆口氣,說,裁縫丟了剪子,只剩個吃(尺)。吃了這麼多,不長腦子,光長身個子。

說完舉起手中的鞋靠子,用手指比劃一下。您瞧瞧,半年前才上腳的鞋,眼看著穿不下了,又得做新的。

仁楨也笑,說,小小子能吃能睡,是爹娘的福氣。我打小吃不下飯,把我娘愁的。那時候只愛吃一樣,就是「永祿記」的點心。吃多了更是旁的都吃不下,拿點心當飯吃。

阿鳳停下了手,定定看著她,說,楨小姐,以前有太太慣著。將來去了外頭,凡事要自己拿好主意。

聽到這話,仁楨沉默了。

阿鳳說,我打自己的嘴。我們楨小姐哪能缺了人疼,往後有笙少爺呢。

仁楨臉紅一下,說,他去了這麼遠,這些家裡頭的東西,怕是也想得慌。

阿鳳便說,這不礙事,過兩天順兒跟老王去寧波,要在上海停兩日。我們買些點心果子,讓他們捎給笙少爺。

仁楨想一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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