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盛世

文笙漸漸已有些習慣永安帶著他出來「談生意」。這間西菜社離他們住的地方並不遠。送了人上車,可以慢慢地走回去。

這時,永安操著流利而鄉音濃重的上海話,間或一兩句英文,和所謂「朋友」正談得熱鬧。朋友是本地人,形容很平朴。多數時候,他聽著永安說話,笑而不言。開了口,隻字片語。說完,永安愣一愣,卻沒有接上話去。

面前的牛扒已經冷了。文笙放下刀叉,心思有些遊離。目光盪到窗外去,黃昏時候,街上人多起來,都是匆忙的樣子。因為已待了些日子,文笙就覺得,這城市裡的人,走路和襄城人是不一樣的,總微微前傾著身子。馬路對面過來一男一女,大約是夫婦,個頭都很敦實,卻氣定神閑,像靜止在人群里。倒是他們牽的一隻狗,健碩精實,很有些活潑氣。跑上一兩步,便回過頭來,搖一搖尾巴。

遠遠地,能看見「大新公司」西南面牆上,巨幅的「蔣主席像」。主席一身戎裝,雙手拄杖,微笑看著滬上眾生。

「小兄弟。」文笙一個激靈,轉過頭,才明白是對面的「朋友」喚他。他恭敬地看那人。「朋友」用國語說,你這位永安大哥,是個人物啊。

文笙便笑一笑,表示贊同。那人起身,戴上禮帽,說,先告辭了。

永安起身相送。餐廳里是永安熱烈的聲音。鄰座的客人,瞇著眼睛看他,輕微地皺眉。他也並未察覺。

待他們結了帳,走下樓來,看見門口熙攘地聚集了人。這家叫「萬德」的西菜社,樓下門面是一間「牛肉庄」,以肉類新鮮著稱,每天傍晚進貨。這時,便看見許多或洋或華的僕歐翹首以待。突然,有一個女人豪放嘹亮的嗓門響起。是個身形粗壯的廚娘,在譴責插隊的人。她揚起胳膊,亞麻色的頭髮散下來,打在脹得通紅的飽滿面頰上,不依不饒。透過玻璃,人們看見店裡的夥計,將新到的肉懸掛在櫥窗的上方,便都無暇再理睬她。她便也噤了聲,將視線投向血淋淋的大塊牛肉上去。

兩個人沉默地走著。永安唇上叼著一支雪茄,並沒有點燃。走到街口,突然間停下來,恨恨地罵了一句「赤佬」。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文笙也已習慣,他這樣罵,並非有什麼所指,只不過是一時情緒的表達罷了。

「赤佬」,永安潦草地揮了一下手,指著華燈初上的三馬路,說,總有一天……

他並沒有說下去。文笙看著次第亮起璨然的霓虹,在永安的臉上映出不可名狀的繽紛光影。

他們分開,文笙照例一個人往望平街的方向走。永安要去「白相」,是不許他跟去的。

走進這條街,看得見燈火,人卻寥落了不少。凌晨的時候,四更向盡,人流涌動,是另一番景象。沿著三馬路外國墳山到四川路香港路一帶,水泄不通,到了將近正午,才慢慢散去。這裡是滬上有名的報館街。半里路不到的小馬路,有三四十家報館。日本人走了後,復刊的多,漸漸容納不下。不少便遷去了臨近的愛多亞路。

文笙住在「新聞報館」隔壁的一間商棧,對面望得見《申報》的樓房。因為選址巧,也算是鬧中取靜。這間客棧叫「晉茂恆」,開了許多個年頭,模樣是有些敗落了。可內里卻經營得很好,雖然時移世易,也有過幾次危機,但始終沒讓臨近的報館商鋪給吃掉。聽說老東家很勤勉,人不在了。現在的少東人也精明,卻是無為而治,很少出現。便有人在這裡做起了二房東,將房子賃給到上海做生意的鄉里。商棧是山西人開的,在這裡住的,卻多是河南、河北人。河南的多是孟縣、溫縣一帶的人,做布匹生意,是永安的同行。

永安和文笙住在頂樓,位置算是格外清幽。賃這一層,一年便要多兩根條子,卻也值得。打開窗子,看到的並不是熙攘的街道,而是尋常人家的院落。擠擠挨挨的石庫門房子,裡頭是日復一日的巷陌民生。文笙便很愛往外頭看,看著看著,便想起了家的好處來。

他推開大門,沿著樓梯走上去。年月久了,扶梯發出吱呀的聲響。走到了二樓,聞到了撲鼻的中藥味。隨即看見樓梯口,立著一個方正的紅木柜子。柜子上整齊嵌著精緻的抽屜,墜著銅質的拉手。雖然燈光昏暗,仍然可看見,抽屜上貼著白色的紙簽,工整地用小楷寫著「生地」、「淮山」、「牛膝」。

這時候,從柜子後頭閃出一個人來,將那柜子移動了一下,嘴裡抱歉道,對弗起,擋了你的路。

是個身形瘦小的人,卻讓文笙愣了一下。這張臉,是熟悉的,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的同學的凌佐。然而,這青年分明講的是摻了蘇白的國語,他回過了神,說,不要緊。

青年便扯下肩頭的毛巾擦一把汗,說,先生聽口音,是北方人?

文笙便道,我是襄城人。

青年笑說,我是吳江人。如今情形好了些,各地的人都到上海來了。可這來了,才知道生意也沒這麼好做。用項又大,光是吃和住,都比我們那裡貴了許多。如今我叔叔回了鄉下,就靠我一個人。我剛搬過來,以後便要勞煩多照顧了。

文笙說,理應的。

青年問,先生貴姓?

文笙便告訴他,小姓盧,盧文笙。

青年說,好名字,雅氣得很。我就土了,鍾阿根。往後叫我阿根吧。

文笙笑一笑,說,阿根,你們家做的是藥材生意?

阿根說,是啊。都是老家的藥材,貨真價實。沒有店面,做的是批發。我原駐在虹口的一家商棧,是個寧波佬開的,上個月倒給我攆了出來。說是有客跟他抱怨,給中藥味熏得困不好覺。有人介紹,搬到這兒來。還是北方人厚道,沒有這些窮講究。我賃了兩間,一間做庫房,不礙事吧?

文笙說,不礙事。好藥材,是安神的。倒是我們沾了便宜。

阿根笑笑說,那就好,文笙,你做盛行?

文笙說,我們家做五金生意。

阿根眼亮一亮,說,這行如今倒熱手得很。

文笙輕搖一搖頭,說,也是來了,方知道不好做。

他想起這半年來,的確是不容易的。按說「德生長」與「麗昌」,在襄城和天津都算是老號,這些年穩紮穩打。日本人在的這八年,都挺了過來,叫人信得過。貨是從東北和太原進的,有口碑,也是熟門熟路。到了上海,先前還好,如今卻不太賣得動。特別是型鋼與生鐵兩項,漸乏人問津。究其底里,還是個時勢。政府開放了外匯,本地「避風頭」的大戶次第復出,做起了進口。「源祥號」一次進了盤圓五十噸,售價比市場價格低了兩成有餘。自然搶手,只用利潤又跟德國人訂了二百五十噸。這可是「德生長」他們這些外來的商號比得了的手筆?

唉。阿根這時候長嘆一聲,說道,我們這賺的,到底是個辛苦錢。在上海這錢生錢的地方,始終是慢的。我一個親戚,在交易所一個上午,賺的比我半個月的毛利還多。他總說,錢是一刻都不能閑著。可我沒出息,一分一厘,總還是放在錢莊里踏實。你呢?

文笙說,我們五金行,都是存在「鐵業銀行」里。

這時候,又聽著樓梯響,就看見門房走上來,揚手對文笙說,盧先生,有你的信。文笙接過來,向他道謝。

阿根說,也耽誤你許久了。我也先忙,有空找你去。你住樓上?

文笙說,左手頂頭那間。

阿根笑笑,露出一排白牙。

文笙回到房間,覺得悶氣,將窗子推開,一陣涼風。遠遠的,是點點的燈火,像墜在地面上的繁星。這城市的上下,就都成了夜空。他深吸了一口氣,靠著書桌坐下,看手上的信。

一封是滬寧商會的。這商會的信,多半是來募捐。有次錄了周姓耆紳的公開信,竟是用駢體文寫的,意思無外乎為國民志軍「襄貲添餉」之類。另一封是「麗昌」柜上來的,上半年的賬目盤點。還有一封,文笙看那信封的字,自來水筆寫的,娟秀得很,逢到一捺卻格外有力,硬生生的。他的心停跳了一下。

他認出是仁楨的筆跡,急急地拆開來讀。文笙看完,緩緩地將信放下,心裡有些黯然。他知道自己是說服不了她的,不過是心存幸念。但知道了結果,還是失望了。

仁楨接受了杭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他知道,這段日子,她在滬新大學與杭大之間舉棋不定,是為了他。仁楨來上海上大學,是他與昭如共同的願望。在旁人眼中,馮家大半年來的坎坷,一言難盡。幸虧仁楨的大姨,修縣葉家的掌事太太慧月與一位接收大員熟識,多番斡旋,才幫馮家勉強度過了多事之秋。昭如心裡還是忐忑得很,她有些後悔去年的心頭一軟。她想著,兒子的悶頭犟,是早晚懸著頭頂的一把劍。待知道仁楨要考大學的消息,就催著文笙寫信,叫仁楨考到上海來。她有自己的一盤賬,兩個人在一起,又都在外面。該有的有了,該躲的機靈點,也能躲得過去。這麼一來,是等著水到渠成的從長計議。

然而,仁楨到底還是要去杭州讀書了。信里說得明白,她要去的,是她二姐仁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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