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蠻蠻

餘暉殘照。

羅熙山,大小兩個身影,面對著兩座墳冢。一新一舊。他們佇立了許久,明煥蹲下身,為那舊冢除去周邊的荒草。荒草根深而茂密,頗費了他的氣力。仁楨取下圍巾,輕輕在兩座墓碑上擦拭。她愣一愣,新的那座碑上,並未刻字。

和田潤一的死,因為權力制衡,成了日本軍方內部的秘密。襄城人只是注意到,名伶言秋凰平白地消失了。於是有了許多傳說。有的說,她跟日本人遠走東瀛;有的說,她是被鬼子拋棄,自奔前程去了;還有的,說在上海一個知名的歌廳里見過她,做了舞女的大班。看她一個人貓在角落裡抽煙,人胖得已經走了形,模樣倒還是以前那般俊。時間久了,傳言便也如雲流霧散。畢竟,這時代風雲起伏,大人物不消說,升斗小民也自有一腦子的柴米油鹽事。誰又能記掛著誰呢。

距離言秋凰上一回消弭於梨園,已逾二十年。那一年,言秋凰十九歲,最後一次出現在報紙的頭版。她自願退出了「八大名伶」選舉,再未登台。為新歿的師傅守了一個月的喪,立下誓言,從此離開京津伶界。

梨園行有個約定俗成的說法,就是「北京學藝,天津唱紅,上海掙錢」。言秋凰聽了師兄的建議,隻身赴滬。無親無故,縱然是京城當紅的青衣,依然抵不過一個「萬事開頭難」。加之她年輕,性情硬朗坦白,對這海上的險惡是慮不到,也想不通。十里洋場,明裡暗裡許多規矩。又存著同行間的傾軋,小半年過去,卻未有打開局面。她依然唱她的,棲身在一個叫「昌泰」的班子里,拿的包銀只有原先的三成,她也不計較。到底是唱得好,過去了些日子,漸也有人捧她。經歷了許多人事,她望著一人高的花牌,心裡清明的很。送的人,是個戲霸,聽的是她的戲,想的是她的人。有一日,班主過來向她道賀,說言老闆,時來運轉了。遞來一塊紅絲絨,打開,裡面是只半個手掌大的金蟾蜍。她心裡一笑,笑得苦而冷,蹲一蹲身,說,不為難班主,秋凰就此別過。

「梨聲」這樣的小戲班,勢力單薄,自然上不了大檯面。和「天蟾」「文明」這樣的大舞台是無緣的。班主便對言秋凰說,您是個大菩薩,我這小廟恐怕盛不下。言秋凰也不說話,只一開口,幽幽唱的是《探寒窯》中一段「西皮二六」,「若人多想為官宦,誰做耕田種地人?」聽到這裡,班主搖搖頭,嘆上一口氣,說,您不嫌棄,算是我高攀了。

即使有了言秋凰,「瑞仙茶園」依然賓客寥落。本是滬上老字號的京劇茶園,打光緒年便在廣東路一帶開了業,趕上過「盛世母音」的好時候。說起來,孫菊仙、董三雄、鄭長泰等名角兒都在這唱過。舊年老生汪雅芳主持那會兒,和「丹桂茶園」的當家青衣周鳳林搭戲,在滬上風頭一時無兩,有「雄天仙,雌丹桂」之說。只是一甲子過去,幾易其主,如今已凋落得不象樣子。也琢磨著弄些新鮮玩意兒,無奈老舊,處處跟不上趟,終於被「四大舞台」遠遠甩在了身後。

言秋凰輕輕撫摸那被年月蝕了心的桌凳,有些許黯然。自己還年輕,佇在這裡,彷佛已是箇舊人了。暗暗地,卻也定下了一顆心。她直管唱她的,人多時如此,人少也一樣。沒什麼叫好的人。舉眼望,客多的是「瑞仙」的老主顧,雞皮鶴髮,怕是也叫不動了。日子久了,卻發現老人兒中間,有一張年輕的臉孔。坐在後面,定定地看戲。不說話,看完便走了。

第二日,又來。

這日大雨,茶園裡頭,只來了兩位客。一個是來躲雨的外地人,縮在暗影里打著瞌睡。另一個便是這青年。還是坐在同樣的地方。坐得筆直,看她唱念做科。目光跟緊了她。偶爾,碰觸到她的眼睛,便微微垂首,再緩緩地抬起來。

聽她唱完最後一折《祭江》,他便站起身來。頎長的背影停在門口,猶猶豫豫。他放在門口的傘,不知被誰順手牽羊。這時,雨小了一些。他撩起長衫的大襟,就要走出去。

先生。言秋凰叫住他。他愣一愣,轉過身。言秋凰走過去,遞給他一把傘。他遲疑一下,接過,道謝。班主也走過來,說,難為先生,這麼大的雨,還來捧場。青年便說,不礙事,只是委屈了言老闆。如此偏僻的茶園子,叫人好找。班主並未有不悅之色,也應道,誰說不是呢。

言秋凰見他生得清俊,以為是江南人。又聽他滬語說得甚為吃力,便道:先生不是本地人?青年便作一個揖,應道,在下襄城人氏。這回他說的是國語,有持重溫厚的中原口音。

襄城。言秋凰口中念念,先生原來是遠客。青年點點頭,道,原是家中有些生意上的往來。滬上得見言老闆,面聆清音,也是大幸。

言秋凰淡淡一笑,先生言重。我如今,只是個落魄的戲子罷了。

青年聽了,急急上前一步,道,這是哪裡話,若聽不到言老闆的戲,倒不如死了。

言秋凰心裡一驚,見青年惶惶間後退,臉上很不自在,連連說,造次了。

言秋凰卻笑了。妝畫得濃重,將這笑密密地包裹。她輕輕問,先生貴姓?

青年說,小姓馮,馮明煥。

言秋凰便說,馮先生,您明兒來,我專為你唱一折《武家坡》。

以後,言秋凰與馮明煥,便在這「瑞仙茶園」高山流水。她在台上唱,他在台下聽。興起了,他也上台來拉上一段京胡,琴藝竟也並非凡俗之類。因這年輕人出手分外闊綽,人又謙和有禮,班主也由他們去,落個成人之美的聲名。

終於,明煥在虹口賃下一處房子,與言秋凰住在了一起。既不是柴米夫妻,便沒有許多牽掛,樂得做游龍戲鳳。他不問她的前事,她也不計較他們的後果。二人渡的,竟好似洞中日月。

待到馮家人找上門來,言秋凰才知道眼前的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她似乎並不很吃驚,只是看著自己略臃腫的腹部,皺了皺眉頭。令人失望的是,馮明煥未如她想像的鎮靜。他將頭緊緊偎在她身上,許久。又執起她的手,告訴她,他與結髮妻子不過是媒妁之姻,未有一絲感情。如今是民國了,這是他自己的戀愛。他已和家裡談判,要將她帶回去。待她生下孩子,若是個男孩,她又何愁在馮家的地位。

她打了個呵欠,只問他,若嫁給了他,她還能唱戲嗎?

馮明煥沉默。言秋凰將他放在她腹部的手輕輕拿掉,說,一個戲子,哪有不唱戲的道理。

這天晚上,言秋凰找了靜安寺外的郎中,服下一貼打胎葯。孩子未足月,卻已經很大了,藏紅花便落得分外猛些。夜裡疼得死去活來,流血不止。去醫院的路上,她看他眼裡一片凄惶,內里卻痛得發硬。她使勁扯斷頸上的紅絲線,將貼身的玉麒麟擱在他手裡,說,我害死了這孩子,就不怕他取我的命。我不想他跟著我受苦。你便找個僧人,用這塊玉度了他。半晌,又忽然睜開眼睛,說,我方才夢見,是個女孩兒,坐在蓮花上。她得有個名字,不然,便找不到黃泉路。她掙扎著,將他的手掌翻過來,一筆一畫地寫。然後又將他手掌攥起來,氣一泄,終於昏死過去。

言秋凰醒來時,看見馮明煥用冰冷的眼神看她,說,你如願了。孩子死了。

馮明煥回到襄城。除卻閉門一個時辰,接受兄長明耀的教訓,馮家似乎並沒有為難他,連同他帶回的初生女嬰。這嬰兒早產,哭得卻分外嘹亮,令人無法忽略她的存在。看八字,孩子命中缺土,又因哭聲鏗鏘琅琅,大名便作「仁珏」。日子久了,妻子慧容開口說,也取個小名兒罷,日後好喚些。明煥正臨帖,見乳母懷中的仁珏,正睜著晶亮的眼睛看他動作。他倏忽想起言秋凰在他手心裡寫的兩個字。「 東山攜粉黛,絳帳列凰鸞。」「大鸞」應的是她自己,便不覺間落到紙上。女嬰又哭起來,慧容看了,說,這丫頭魯直得很,命硬。得有個名字襯得才好。她便提筆,蘸了墨,將那「鸞」下面圈了,改成一個「蠻」字。

叫「蠻蠻」的女孩長大了。眉目的輪廓漸漸清晰,知道底里的人,便有了一些聯想。明煥也看出,與大女兒的豐美不同,這孩子俏得凜冽清冷。性情也是,不偎人。說話做事自有一股拗勁兒。慧容便時不時在人前說,唉,這閨女的刁蠻,倒像足我們左家的人。她將話說在明面兒上。明煥便知道,內里是對蠻蠻格外的一分保護。個中用心,「視若己出」也難盡其意。他心裡生起感動,更覺愧歉。到了開蒙的年紀,蠻蠻的聰穎,非同輩可比。須臾十行,過目成誦。兩夫妻端坐著,聽她朗朗地背〈陳情表〉。都沒有說話,相視一眼,彼此都覺得有些安慰。

明煥並不知道,此時言秋凰已經來到襄城。滬上一番蹉跎,開罪了黑道上的人。走也是走,不走也是走。沒容自己多想,舟車兼行,便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寄身於叫做「榮和祥」的戲班。三個月後,因口耳相傳,明煥慕名而來。當藝名「賽慧真」的女伶在台上一個亮相,他不禁心下一顫。

明煥等在戲院門口。言秋凰款款走出來,看見他,她並不意外似的。明煥劈頭一句,你來做什麼?言秋凰的笑還凝結在臉上,這時一點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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