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和田

名伶言秋凰做了鬼子軍官的姘頭,這在襄城仍是一樁大新聞。人們驚異,然後唾棄,恨恨地說,前幾年誓死不為鬼子唱戲,想學梅博士,終究是守不住。眾人議論,先前是有馮家四老爺給她撐腰。如今四爺是泥菩薩,她便也斷了念。只是,跟上個日本人,實在自暴自棄。一個戲子,唱夠了中國上下五千年,沒看清貳臣的下場。戲子終究是戲子,一個下九流,你能指望她怎麼著。

先前只道是民族大義,說到底事關風月。人們隱晦地笑。笑過了之後,男人便都有些激憤。這滿城的富貴,一擲千金,可曾近了這女人的身。如今徐娘之年,卻叫個倭人嘗了鮮。男人們憤憤地罵一句「漢奸」,很不解氣,只覺其中鏗鏗鏘鏘,全是快意恩仇。

言秋凰坐在人力車上,目的地是和田的公館。夕陽的光線溫熱,她覺得有些瞌睡。這時候,突然有個東西飛過來,狠狠撞在她身上。她看著,大衣衣襟上落著一隻帶血的老鼠,不禁心裡泛起一陣噁心。老鼠瞪著眼睛,死狀恐怖。然而,她不動聲色地,脫下大衣,將那老鼠包起來,從車上扔了下去。

已經入冬,和田看她裹著單薄的旗袍,瑟瑟地走進來。便拿自己的軍褸給她蓋上,問清楚了緣由,也不禁說,跟了我,讓你無端受了許多委屈。

言秋凰愣一愣,冷笑道,這倒省了你脫去我的衣服檢查,不好么?

說罷,鼻翼翕動一下,沒擋住兩行滾熱的淚。

和田心也動了,想她究竟是有些小性子。這一來一去了許多日,倒有些像自己的女人了。

和田的戒備與多疑,言秋凰有心理準備。然而,並未想到,這警惕已經到了神經質的地步。他的身邊,總是或遠或近有三個以上的士兵。吃飯與如廁也不例外。而這些士兵,總是定期要輪換一次。以使得他生活的細節,無法被他人完全熟悉與掌握。賓客入門,要脫去外衣接受檢查,甚至於對他的上司,也未有通融。這自然影響到他在軍中的人際。他建設起一隻隱形的牢籠,提防了周遭,也囚禁了自己。

言秋凰與和田的第一次性事。他要求她在側房沐浴,卻在其間讓士兵收去了她的衣服,只在木桶上擺了一件浴袍。這件寬大的浴袍是男人的,上面綉著白鶴朝日,散發著清淡的松木氣味。她擦乾淨身體,穿上,才發現沒有束帶。她將自己裹緊,打開門。冷不防兩個士兵,將她扛了起來。驚恐間她掙扎了一下。睡袍散開,摩擦著她的胸乳,滑落下來。一陣凜冽的冷風,吹得她一抖。

她被放在一張寧式大床上,士兵同時間剝去了浴袍,並未多看她一眼,像面對一件物品。完成這一切便走出去。和田斜斜地靠在床上,瞇著眼睛看她抱著肩。赤裸的肩頭上還有幾顆水珠。和田下了床,將炭火撥得旺一些,說,你們中國的皇帝,點了嬪妃,便要她們來去無牽掛。怕的是同床異夢,也是雅趣。

他靠近她,嗅她的頭髮。她的身體如少女般白膩,頸項上的肌肉卻已有些鬆弛 。他撫摸她頸間若隱若現的褶,忽然難言的興奮。幾乎沒有過渡,他以粗魯的方式侵入她,同時長嘆一聲。他說,唱!

她在迷離中痛楚了一下,愣住。他在她的臉上,扇了一巴掌,喘息著說,唱,唱《宇宙鋒》。她心裡一驚,身體卻隨他的動作震顫。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在無知覺中清醒。然而,她身上的男人將她抱起來,擠壓著她,說,唱。

「老爹爹恩德寬把本修上, 明早朝上金殿啟奏我王……主爺有道君皇恩浩蕩, 准此本免去了滿門禍殃。」一段西皮慢板,被她帶著哭音唱出來。時斷時續,如泣如訴。他滿意地看她一眼,放慢了動作。他用這節奏去和她的板眼。這男人青白的身體,挾裹著她。肋骨硌得她有些痛。他的眼神漸漸發酥,看著她,帶了三分醉意。

突然,她感到他抽搐了一下,緊緊閉上了雙眼。再睜開,剛才的溫存蕩然無存。他的眼睛裡,是由潮頭跌落下來的恐懼和無望。並不很兇悍,但如此生冷,是小獸的眼神。

他將浴袍扔在她身上,無力地對她說,出去。同時間叫來警衛。

她臉上浮現應有的屈辱,穿上衣服,心中漠然勾勒出了一個輪廓。

這樣的生活周而復始,和田並未放鬆一絲警惕。時日漸遠,逸美也暗自心焦。組織上布置的同志,已跟蹤了一個月,始終未有機會下手。而襄城民間的鋤奸隊,卻盯上了言秋凰。為了防止計畫暴露,逸美感到左右為難。

這一日,言秋凰卻找到了她。說時機到了。逸美聽了她的計畫,一皺眉頭,說,這是險著。如何讓其他同志協助你。言秋凰道,我有個要求。你們的人,一個都不要來。

這夜裡,言秋凰與和田纏綿後,邊穿衣服,邊淡淡說,我得預備一下,後日里,與你一個人唱一出堂會。

和田便輕笑道,是什麼日子,我倒有如此的榮幸。

言秋凰嘆一口氣,說道,後日初六,正逢我拜師三十周年。當年我負了師父,心中卻無一刻不念著他。他教給我的玩意兒,我這些年且練出了自己的一份兒,我便都要唱與他聽。若他泉下有知,也不枉師徒一場。

和田見她說完,眼裡已隱隱有淚光。便也說,平津「劉言」一事,我倒也聽過幾分,難為你還記掛。也罷,這堂會倒是我沾了老人家的光。

言秋凰便說,你若不願,我便獨自祭他。一個大男人,如此小心眼兒,倒與逝者爭起了短長。

和田說,這是哪兒的話,我是求之不得。

這一日,和田便裝,如約到了言秋凰的住處。獨門獨戶的小院,並無所謂名伶的奢華氣派。清水磚瓦,門口疏疏落落立著幾叢修竹,倒有些「結廬在人境」的雅靜。

言秋凰來開門,和田見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平日里的幾分艷,都收藏起來,像了一個家常的少婦。待進了前廳,看迎門的案几上,供著「和雲社」劉頌英老闆的靈位。「和雲社」多年前已經解散。他便也嘆,你是你師父收的唯一的女弟子,若論聲名,卻遠在他門下一眾鬚眉之上,也是造化。

言秋凰未接他的話。和田見香案上除了瓜果供品,還擺了一隻香爐。這香氣味清幽,燃著裊裊的煙。只是莫名有幾分陰森。

和田旁顧左右,屋裡並無其他人,便問,這平日,沒個人伺候你?

言秋凰說,自然是打發走了。我將鬼子請到家裡來,你當傳出去好聽么?

和田卻並不惱,說道,偌大的中國,沒人懂你。懂你的人,又不要你。我這個鬼子,倒成了你的知己。

言秋凰咬一咬嘴唇,說,今日便不扮上了。既為祭禮,便請你手下的弟兄出去。我是不唱與外人聽的。

和田猶豫了一下,對幾個士兵使個眼色,說,出去吧,在外頭等我。

言秋凰闔上門,室內光線收斂。她走到屋角,打開一隻電唱機。和田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樣一件時髦玩意兒。言秋凰背對著他,將手中的唱片安放好,輕輕說,你想不到的事兒,還多著呢。

唱針在密紋唱片上滑動,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嗤嗤咿咿。待聲音響起,和田也會心,原來是《鎖麟囊》中〈春秋亭〉一折的伴奏。他便說,我倒來聽聽,你與程公孰美。

言秋凰只管唱自己的:「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麼鮫珠化淚拋?……轎內的人兒彈別調,必有隱情在心潮。」

和田不禁拍掌,喝采道,好一個「必有隱情在心潮」。雖未上妝,一嗔一喜,心思異動,溢於眉目。你這個薛湘靈,較程硯秋之清峻幽咽,倒比他俏了許多。他是霜天白菊,你是綺地紅芍。薛氏原本涉世未深,樂得看她驕矜。不是偏幫,我自然是愛你多些。

和田走過來,就要執她的手,電唱機里,又響起一個過門兒。言秋凰一個眼色要他坐定。腕間一揚,是個甩水袖的動作。

《二進宮》、《祭塔》、《梅玉佩》、《虹霓關》、《岳家莊》、《桑園寄子》,馬不停蹄。這一番唱下來,竟是沒有停歇。和田自然聽得如痴如醉。待言秋凰額頭上起了薄薄的汗,身子也有些發虛。和田便喚她停下。言秋凰輕嘆道,當年唱足本的《紅鬃烈馬》,可曾歇過。如今真是老了。和田一把拉過她,坐在自己的膝頭上,說,老什麼,香自苦寒,多了許多的嚼頭。說罷就作勢要嗅她。言秋凰「呼啦」一下站起來,正色道,今日對著師父,可造次不得。

她走到案前,又點上一炷香,在蒲團上跪下,恭恭敬敬地躬身磕頭。半晌起了身,雙手合十,口中念念。又從案上拿起一隻酒壺,斟上一杯,舉過頭頂。這才靜靜地將酒水灑到地上。

和田看她執著酒壺,朝自己走過來。她說,既祭過了師父,你陪我小酌一杯罷。說完,低下腕子,利落落地倒了兩杯酒。和田看她動作,再見這酒壺雖是舊物,卻精緻非常。形制若美人,細腰豐胯。鏤金壺身斑駁,壺蓋上鑲嵌了一綠一紅兩顆寶石,顏色富麗可觀,看上去並非家常之物。

他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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