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象

到二十六這日晚上,本非節慶,孟家卻擺了一桌宴席。文笙見盛潯臉上少見的有生氣。崔氏便笑說,快恭喜你舅舅去。全家都在討他的好呢。

盛潯面有喜色,問道,笙哥兒,可知明天是什麼日子?

文笙認真想一想,搖搖頭。

盛潯佯嗔道:咱們家的人怎可忘了本,後天是孔誕。要在文廟祭典大禮。「中堂嚴肅素王尊」,袁大頭別的不說,這點道理還是懂的。自日本人來了後,可有日子沒好好辦過了。往年的春丁秋丁,府縣兩祀,就沒有了著落。我還記得,最後那一次,府廟還是張自忠主祭的。說起來都過去四年了。

崔氏便說,怎麼沒有,日本人倒是年年祭,你年年罵不是?今年好了,恢複了鄉祭,推選了你舅舅做耆紳代表主祭,說起來咱們家也真的許久沒這樣的大事了。

盛潯便哈哈一笑,說,可不是嘛,也不枉我身為「亞聖」後代。

吃完飯,盛潯興緻勃勃地將準備好的祭服穿上。簇新的對襟馬褂,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將主祭辭鄭重其事地念一遍,又念一遍。一家子人都陪著他演習,就差三叩六拜。崔氏便說,瞧,老小孩兒似的,這會子可知道體面了。往日要讓他把那駱駝鞍的「大雲兒」脫下來,跟要了命似的。如今也知道暖靴的好了。

第二日晚上盛潯回來,滿臉的倦容。溫儀迎上去說,我們都等著看《益世報》了,看我爹爹怎樣神氣。

盛潯將自己癱在太師椅里,眼光裡頭,莫名黯然。半晌才說,日本人到底還是來了。

崔氏愣一愣,便說,來就來了吧。就當沒看見可不成了。

盛潯忿然道,中國人自家的事,怎麼哪裡都有他們。

停一停又說,今天我看見咱們的親戚了。幾年未見,人老了許多。真是今時不同往日。

崔氏說,哪門子親戚,還有閑心陪你去祭孔?

盛潯說,孟養輝。他還說過些天來看看咱們。

隔天的代數課,凌佐出了糗。眾目睽睽之下,一問三不知,這讓文笙很有些意外。凌佐平日里的機靈,應付這些是綽綽有餘的。他自己倒是不在乎的神情。

散了學,他追上了文笙,說,方才課上,我讀了一篇文章,寫得太好。走了神。說罷從書包里拿出一張報紙,印刷得不很好,字跡模糊。報題用的是斗大的隸書,三個字倒十分醒目,《新津報》。

文笙便說,哪裡出的報紙,我怎麼沒聽過。

凌佐搔了搔頭髮,說,我也不知道。我路過南市的時候,有人塞給我的。可是這篇文章寫得真的好。這個河子玉,說的儘是我心裡的話。

文笙就接過報紙翻開,凌佐點了一下。他就看到一篇文章《再告救亡同胞書》。他闔上了報紙,四望了一下。

凌佐說,你看一看,寫得很好的。特別是「百團大戰」那一段。依我看,如今日本人有了真正的對手。

文笙聽到,不禁心裡一動,他想起了襄城一時間甚囂塵上的,正是馮家二小姐通共的事。於是對凌佐說,我們做學生的,盡到本分就好,這些本不是我們能管的。

凌佐說,怎麼不是我們的事?

文笙想一想,說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凌佐於是有些惱怒,說,盧文笙,你別和我文謅謅的。汪精衛的所為,你我都知道。事不關己,將來天津就是第二個南京。

這一夜,文笙睡得很不踏實。朦朧間,出現了母親的臉,這張臉又變成了大姨的臉,葉師娘的臉。慢慢地,這臉愈加清晰,最後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坐在一座土堆前,沉默不語。那座土堆突然裂開,裡面是一具慘白的屍骨,瞬時便立在了他眼前。

他驚醒了。外頭是一枚下弦月。月亮的光線微弱,但如刀鐮般鋒利,將雲霾裁開,且隱且行。

重在課堂上出現的克俞,已不復以往的精神。青白著臉色,下巴上可見淺淺的胡碴。但他仍是一個盡職的教師。一如他的藝術觀念,不太存在中西的界線。因此,他講課的方式,也無所偏重,甚至有些信手拈來。剛剛還在分析西洋畫的線條勾勒至散點透視,一忽間就拿出李唐的「萬壑松風」,講起了「鉤、皴、染、點」。只一塊石頭,洋洋洒洒許久,半堂課也就過去了。

到了上素描課的時候,桌上擺著伏爾泰的石膏頭像。不知為何耳垂上缺了一塊,整張面容立時有些殘敗。文笙原不認識,以為是個西洋的老嫗,笑得很不由衷,顯出了愁苦相。他們畫的時候,克俞在旁邊走動,略略指點。然後便自己坐下來,目光有些失神。長衫穿在身上,肩膀支起來,更顯尖削,竟有了嶙峋之感。

上課間隙,有時會出現一個面目可疑的人。這人並沒有十分顯著的特徵。因此,文笙也僅僅記得他穿著黑色的西裝,立在窗邊,或者門口,看一會兒,便走了。當然,這個人並不只出現在美術課上。但他似乎對克俞的課程十分感興趣。後來有一日,消息傳過來,說這個人是日本派駐在耀先的督導,負責監督老師的教學。而他曾通過校方要求克俞反省。理由很簡單,他認為克俞對日本文化抱有成見,在課上援引的畫例,從古至今,西洋到中國,甚而印度,竟完全與大日本無涉,無視中日共榮源遠流長。他說,該讓這個年輕人清醒一下,德川時代狩野探幽畫得出《中國七十聖賢圖》。如今不向日本的藝術致敬,便是中國人自己數典忘祖。

如此,克俞講版畫一堂,選了一個日本畫家。並未從祖宗講起,督導皺一皺眉頭,也就放他過去。即使是學生,都對他在這時選擇蕗谷虹兒感到莫名。畫上凈是傷春悲秋的年輕女郎。寂寞悵然,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情。都有一雙神經易感的眼睛,嘴角間或是一抹意味情色的曖昧微笑。以往對於畫風格局的開闔,克俞是頗為注重的,但卻不作解釋。在課堂結束時,他終於說,以目下的形勢,這些畫未免不合時宜。這畫家是魯迅愛過的。那時我不愛他,如今卻愛,就愛他的不應景。想一想,不過十年的光景,他便是個被拋棄的角色。民國二十一年日本人退出國聯,二十六年這場戰爭打起來。日本人是不要他的,嫌棄他頹廢、萎靡,沒有精神。中國人也不愛,因為他是個日本人。誰都認為他多餘和礙眼,他便索性放下畫筆,歸隱到鄉下去,扛起了鋤頭把。如此一來,卻是讓人羨慕。

他說完這些,眼神里十分落寞。但卻笑一笑說,這世上儘是多餘的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傍晚的時候,文笙去了藏書樓,將風箏的圖冊還給克俞。之前他描畫了一些圖樣,想著回襄城的時候,帶給龍師傅去。因為頗為費時,一來二去,也耽擱了不少時日。

到了萬象樓,卻發現忠叔和忠嬸不在了。連同滿地跑的雞和鵝,也不見了蹤影。後來才知道,因為教工宿舍多了一間房,老兩口就搬了過去,只是間或過來照顧克俞。這院子於是寥落了許多。籬笆上的絲瓜藤,已經在秋日裡發了黃。一個未曾收穫的老絲瓜,已經風乾了,孤零零地懸在藤上。

院里倒多了一些木板,一字排開,整齊地靠牆擺著。這些木板,有的已不怎麼新鮮,看得見木紋間的水漬,和經年風蝕的痕迹。文笙走進去,先看見的,是克俞瘦削的肩背。肩胛骨在汗衫底下隆起著,他正在努力地動作。夕陽的光線下,整個人的形狀格外的清晰。聽見喚他,這才回過頭。看見是文笙,便笑了,同時從一旁抓起毛巾,在臉上胡亂地擦一把。文笙有些意外的是,這笑容與此前不同,是有些昂揚和明亮的。

再等我一下,馬上就好。說罷,便又弓下長大的身體,在一塊木板上一前一後地使起勁來。一些刨花翻卷著,堆棧在眼前。空氣中瀰漫著略有些朽腐的木頭的清香。

他終於停下來,將木板側過來,瞇著眼睛看一看,又笑了,說,好了,我們上樓去。然後將汗衫脫下來,擰一擰,又穿上。

幾天未來,樓上的景象竟充塞了許多。地上堆了木板與畫紙,散落著木屑,不復往日的整飭。克俞刨開桌面上一角,給文笙沏了杯茶,一邊說,對不住,太亂了。一面將剛才那塊木板小心地倚牆擱好,說,認不得了吧。忠叔給我找來的門板,總算排上了用場。只是老木頭舊了,潮氣太重,洇紙。這不,晾上一晾,刨了又刨,勉強可以用。

文笙見一塊木板上刻好的圖案,已刷上了一層墨藍色,便知道克俞正在做版畫。克俞循他的目光望過去,似乎發現了什麼,從桌上揀起一把很小的刻刀,在木板上細細地頓挫了幾刀。又瞇起眼睛,左右看一看。

桌子擺著幾本畫冊,被翻得卷了頁,其中一本上課講過,是比亞詞侶。牆上的多了數張,竟是楊柳青年畫。都是喜聞樂見的題目,劉海戲金蟾,三英戰呂布,年年有魚之類。克俞便說,講好東西在民間,真是著實不錯。就這幾塊木板,分版尚嫌奢侈,想要做套色幾乎不可能。還好看了這年畫,有個「半印半畫」的辦法。做兩版單色,勾勒線條,然後直管用水粉的法子畫上去。既有木味,又有水氣,實在是好得很。

那塊上過色的版,紋理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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