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耀先

耀先中學是一間新辦的學校。它的前身十分顯赫,是大名鼎鼎的「興華公學」。由庄樂峰先生創辦並任校董,並聘請北洋大學學監王龍光為校長。原校址位於戈登道,隸屬於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如今在禮堂里,仍看得見書法家葉廣慧手書的四字牌匾。既謂「興華」,顧名思義,是要服務於租界的華人子弟。這間學校自成一統,體制十分完善,含有小學部、男生中學部、女生中學部。設備、師資等條件在當地更是首屈一指。十幾年間,漸樹立起口碑。政商名流趨之若鶩,袁世凱、徐世昌、張學良等人的後輩均在此就讀。

「七七事變」後,南開大學及中學的校舍被日軍炸毀,舉校向長沙與重慶等地南遷。部分留津學生失學。「興華公學」因坐落租界未受殃及,第三任校長駱天霖,開設「特班」收留南開師生。校舍因此擴容,並改為上午、下午的兩班制,以供「興華」與「南開」的師生交替使用。

天津淪陷之後,駱天霖身先士卒,抵制日佔當局推行的「親善」教育,拒絕更換指定教材及日軍武裝入校。每逢重大活動堅持唱中國國歌、懸掛中國國旗,遂引起日方不滿。民國二十七年六月一個清晨,前往學校途中,駱遭日方暗殺。「興華公學」勒令關閉。是年秋,「興華公學」全體師生及社會人士,自發組織遊行請願抗議。武漢國民黨中央政府對駱天霖追頒褒獎令。多重壓力之下,日方准予復校。民國二十八年於英租界紫竹林復校,更名「耀先中學」。並延續原校兩班制,原「興華公學」正班改為「耀部」,「南開」特班改稱「先部」。

文笙入學就讀於「先部」。上午去「大豐」柜上,下午上學。每日倒也整齊有序。

各類科目,有一半是他感到陌生的,便從中學一年級學起。相對易些的,是國文。日本人成立了教育局,國文一科,將新文學的內容取消了大半,盡數保留了古文。因為自小隨昭如誦讀,加之與吳先生所學。如此積累,他在同班學生中,便成為翹楚。

國文課之外,每周還有一堂「經訓課」。依年級不同,他們學的是《左傳》。一日講《鄭伯克段於鄢》。老師問起他們最感懷的文句。先問到文笙,文笙想一想,便說,通篇里,最好的還是引了《詩經》中的一句「孝子不匱,永錫爾類。」老師便點點頭,說,盧同學是心地純良之人。這時候,便有一個同學站起來說,國難當頭,還講什麼「忠孝節義」,難不成所有課程都成了「修身課」。

這句話亦有所指,日人的教育局將原先的「公民課」改成了所謂「修身課」,專講中古聖賢。老師便問這同學選的句。他倒是毫不猶豫,說,自然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全班默然。文笙望一眼,這同學語氣沉厚,模樣卻分外的弱小。目光直愣愣地看著老師,沒什麼顧忌。

雖為華人中學,「耀先」的英文教學,本不輸於本地任何一間西辦教會學校。可去年起,英文課被強制改為日文課。校方亦有對策,便安排用英語教授其他課程,如「范氏大代數」與解析幾何。這卻讓文笙犯了難,課本幾乎成了天書,舉步維艱。

一日盛潯便與家裡人商量,想著給他請位英文補習老師。可瀅便說,請老師,也得看看學生的程度,你當真一句英文都不會說?

文笙略思忖一下,終於張開口。

可瀅突然瞪大眼睛,不相信似的。她聽著表哥正大段背誦著威廉•布萊克的詩歌,用的是一口牛津腔。

到文笙沉默下來。她小心翼翼地用英文問他詩句的意思。文笙只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她便大了膽子,說了他幾句戲謔的話,文笙也沒有什麼反應。

可瀅便更為驚訝了,問文笙,這是哪裡學來的。文笙便老實答,在教會醫院裡頭,聽一個女護士念過,只覺得好聽,便記住了。

可瀅便知道,表哥對於這門語言,基本上依然無知。但她看著文笙,饒有興味,像是對著剛剛出土的宋朝窯變花瓶。倒是她的母親崔氏在旁邊一拍手,代她說出了心裡話,阿彌陀佛,我是半句聽不懂,可鸚鵡學舌到這步天地,也真真是造化了。

可瀅便自告奮勇,由她來教笙哥兒。待將ABC先清楚了大半,再請個洋人教不遲。

盛潯佯作憂心的樣子,說,我有些信不過,你這樣毛手毛腳,我很擔心會誤人子弟。

可瀅便有些不服氣,說,別的科目我不敢說。可論起英文,我們學校的露易絲嬤嬤可說了,蒙上眼睛聽我背《舊約》,還以為是個土生土長的英國妞兒。

盛潯便打趣她,我看,英國妞兒是不錯,只怕是個倫敦鄉下的野姑娘。

這時候,卻看見管家進來,臉上有些喜色,說,笙少爺,有人看您來啦。

只見一位老者踱進來。文笙辨認了一下,竟是自家「麗昌」分號柜上的郁掌柜。

郁掌柜對文笙躬一躬身,說,老夫罪過,早該來探望少爺。因為去河北辦貨,耽擱了許多時日。

文笙忙扶起他,這老人定定望著他,竟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臉龐。忽而覺得不妥,又縮回去,有些不安似的。眼睛卻紅了。

多時不見,郁掌柜已是一頭白髮,身形微微佝僂。文笙回想,兒時記憶裡頭那個神色肅然、不茍言笑的郁掌柜,真的老了。原本蒼青的臉色,因為長出了許多老年斑,竟然有些頹唐。

他將郁掌柜讓到了座上,端端正正地給他行了個禮,說,老掌柜,這些年為家中的生意操勞,請受文笙一拜。

郁掌柜有些慌似的,忙起身說,少爺哪裡話,都是老夫的份內事。只想老爺生前的心血,不要毀在郁某手上。綿薄之力,聊以撐持。

文笙說,這數年的難處,家母與我都是知道的。

郁掌柜嘆息一聲,這兩年的生意,確非往日可比。想必少爺也知道,華北與海南的鐵礦命脈,都落到了日本人手裡。如今貨物進出,皆課以重稅。商會裡的幾個老人兒,都在商量著要將店盤出去。我但凡有一些氣力,斷不可讓咱們的「麗昌」走出這一步去。只是如今,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文笙聽了,問道,老掌柜此話怎講?

郁掌柜說,將將收到六爺的信,說新請了一位掌柜管理天津事務,囑我告老。我想著,走之前,怎麼也得到舅老爺這裡看看少爺。

文笙只感心裡一沉。

郁掌柜接著說,這麼多年,與老爺商海沉浮與共,是緣分;老爺身後,替咱們盧家馬後鞍前,是福分。所以,我也知足。如今看少爺成了人,也心安了。年過花甲的人,也該歇歇了。

郁掌柜說完這些,望著他,嘴角竟有了一點笑容。這麼多年,文笙從未見他笑過。郁掌柜的笑,原來是分外慈愛的,如家中看護他多年的長輩。這個老人的笑,一點點地深入,又慢慢釋放在臉上的每一縷皺紋中。然而當這笑容突然凝滯,郁掌柜抬起袖子,擦一擦自己的眼角,便又恢複了先前的肅穆模樣。

又說了許多的話,盛潯要留他吃飯,郁掌柜堅辭。說主僕有別,沒這個規矩,還是有始有終。臨走,猶豫了一下,終於說,方才看少爺桌上有篇寫好的文章,可否給我留作念想。

文笙忙取了來,是昨晚閑中抄錄的〈項脊軒志〉。郁掌柜接過來,眼神顫抖了一下,用手輕輕撫摸上面的字跡。又看到紙箋頁眉上,印著「耀先」的校訓,「尚勤尚朴,惟忠惟誠」,便說,好好,這正合我們少爺的心志。

夏至以後,天熱了許多。轉眼到七月,是學校放暑假的時候。「耀先」的「先部」因為開學晚,便設了班給學生補習。姨舅母叫廚房每日燉了銀耳綠豆湯,冰鎮過讓文笙帶到學校去。

這一段時間,他的英文有了長足進步,漸漸跟得上課程。可瀅說,學英文的一大要義便是閱讀。多讀讀報,新聞總是比陳詞濫調有趣些。家裡訂了一份《字林西報》。他每天下了學,便去圖書館,找些其他的報刊來讀。

圖書館是年初新建起的,命名為「弘毅」,用了已故校長駱天霖的字以示紀念。這是一幢獨立的建築,在學校的西南,以中間的西澄湖為界,和教學區遙遙地隔開。「耀先」本坐落在英租界的繁盛地帶,但因為自成一體,格局上便鬧中取靜,很有幾分「結廬在人境」之意。而這圖書館,因為邊遠,成了更為清幽的所在。

遠是遠了些,文笙卻很喜歡在黃昏時分,沿著湖邊慢慢走到圖書館去。校內遍植法國梧桐,因是大樹移栽,這時長得很見了聲勢。雖非遮天蔽日,也日漸蔥蘢。枝葉間的繁茂,將陽光星星點點地篩落下來,十分喜人。西澄湖是建校前原就有的,則一色種的是垂柳,曲曲折折地沿著湖畔連成了一片。風吹過來,搖曳如綠霧。這一帶的風光,便與教學區的整飭有了分野,多了些妖嬈細膩的江南風致。湖邊立著一座太湖石,上有行草鐫著「楊柳岸」三個字,更為這風雅作了注。

這時湖中的荷花,開得最盛,墨綠的圓葉層迭著,幾乎稱得上是「接天連碧」。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文笙一面走著,一面誦背著代數課上老師教給的口訣。青石鋪成的湖徑,被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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