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本命

這一年的年末,日軍攻佔了南京。民國二十七年的春天,日本人的大部隊要入城的消息,時起時伏。襄城人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開始與自己休戚相關。報紙上用很大的篇幅報道了「臨沂大捷」。委員長親自致電嘉勉,李宗仁通電全國告捷。這讓人們松下了一口氣。然而,四月底,日軍集中火力,臨沂終於城陷。

多年後,文笙再次看到「屠城」二字的時候,腦海中閃現的,是雲嫂哭得死去活來的身影。她在臨沂的十三口老家人,死於日本人的槍口之下。其中包括她剛剛成年的大兒子。

這件事讓盧家人緊張起來。雲嫂的哭聲,令一種與死亡相關的鈍痛,變得切身而切膚。

出了門去,周遭的人,似乎更平添了一分驚恐。然而這驚恐中又含有迷茫。他們看到了街面上的日本街坊,依然如前。禮節周到,似與他們之間並無間隙。但是,他們還是在內心退後了一步。因為,這時彼此各自的同胞,正在不遠處的台兒庄血戰。

終於有一日,在文笙第一個本命年的記憶中,響起了空襲警報的聲音。這聲音來自一個叫作「玉仔坊」的地方,尖厲而悠長,響徹全城。人們開始沒命地奔跑,拖家帶口。他們知道,政府軍先前建造的防空洞終於派上了用場。開始,他們抱著惶惶不安的心情,躲在漆黑的洞穴里,屏息等待。但是,這種警報變得越來越頻繁,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有人呈現出了麻木,警報響起,他們有條不紊地帶上了蠟燭和食物,將防空洞進行了適當的布置。在微弱的光線中,女人做起了針線活,男人則百無聊賴間,開始了爭論。關於這場戰爭會打多久,關於未來會否有新的總統,甚至所謂「共和」,會不會為中國帶來一個新的皇帝,等等。孩子們在大人之間穿梭,吵鬧,哭泣,口中唱著一支童謠:玉仔坊,拉警報,日本飛機要來到。先炸般若山,後炸津浦道。

就在這怠惰的童音中,人們突然感受到地面震顫了一下,同時聽到遠處的巨響。這巨響,一點點地擴散開來,氤氳回蕩。

許多人暫時失去了聽覺,昭如是他們中的一個。她的耳鼓疼痛了一下,同時,感受到大地再次的顫抖。她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周圍的人,有的站起來,開始驚慌地向出口奔跑,卻踩到了躺在地上的人。情勢變得有些混亂。她看見人們激烈的動作、表情,然而,在雙唇開合間,卻沒有任何的聲音。她看見,自己的兒子文笙,向她身邊靠一靠,開口對她說了一句話,神態嚴肅。她努力地辨認,然而,什麼也沒有聽見。

日軍的炸彈,終於降落襄城。在這一天,牛奶廠、鼓樓與火車南站成為了廢墟。

從防空洞里出來時,已經是傍晚。西天的雲霞,出乎意料的美,紅得滴血一樣。昭如牽著笙哥兒的手,揉一揉酸脹的雙膝,這時才看見,這紅色是來自於遠方的大火。火光如此的旺盛,映紅了周遭每個人的臉龐。他們不知道,就在這觀望的須臾,襄城最大的百貨店「錦福」和它的倉庫,被燒了一個乾淨。

以後,每當太陽落山的時候,天色朦朧間,文笙會看見黑色的飛機在天際出現。他與其他的孩童一起往家裡跑。他的同伴叫著「紅月姥娘」來了,大人們就匆促地牽著他們跑向防空洞。他們看著飛機一栽頭,撂下一顆炸彈,在巨響間平飛向遠方。

「紅月姥娘」是指日本國旗上的紅日。長大以後,文笙遇見當年的夥伴,說起為何在驚懼間,將這優美而溫柔的稱呼送給血腥的紅,彼此都搖搖頭,或許,只是出於孩童一瞬間的良善。

空襲頻仍。人們驚奇地發現,襄城裡的人並沒有減少,反而多了起來。有一些是山東與河南逃荒而來的難民。在城隍廟,文笙看見一對父女,他們趴在地上,將柳條上新生的嫩芽擼下來,和著地上的泥土,一口口地往嘴裡揞。那個小姑娘抬起頭,木然地看他一眼,擦了一下嘴上的血跡。文笙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饅頭,遞向她,迅即間被一隻黑瘦的大手奪去。

許多外地口音的年輕人,據說是北方的流亡學生,他們帶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政府軍即將棄城而退,在日本的大部隊到來的時候,城中將只有手無寸鐵的平民。

而又有了一些謠言,說襄城已經出現了日軍板垣、磯谷兩師團的中低級將領,便衣混跡於僑民當中。破城是指日之事。甚囂塵上。

眾心異動中,襄城中人開始外逃。所謂「跑反」,如同倒下的骨牌,彈指間瞬息成潮。開始是往近處跑,清修垣偖四縣,興河,柳新兩鄉。當北地來的外鄉人多起來,也傳來了更多令人惶恐的消息。襄城人便也跟隨著,向更南的方向遠逃。開著工廠的,撤到了西南皖、湘、贛、川等地。有的行業股東把工廠、商店關閉後,攜款西去鄭州、西安、四川。職員為了謀生也只好拋家跟隨而去。「亂離人不及太平犬。」更多的百姓隨著跑反人群,長途跋涉,無目的地逃亡。

齊魯商會的同仁,起初眾志成城,要留在襄城。然而信心終於瓦解於五月初的一次集會。會長李樊川說,家大業大如馮家,都不曾有動靜,我們又何須一驚一乍。就有人冷笑一聲回他,會長是真不知道嗎,馮明耀文亭街有一半的房子租給了日僑。近來一個叫北羽的布商正忙著要租他四民街的鋪面做生意。馮家可走得掉,又何須走?

老六家逸從集會上回來,對昭如說,嫂嫂,我們也走吧。他媳婦榮芝搶過話去,走?走到哪裡去?這兩個店,一個廠,還有三個倉庫的貨。就這麼丟下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家逸的口氣,難得如此堅定。

躊躇間,昭如收到了天津「麗昌」郁掌柜的一封快信。寥寥數字:太太大安,速棄店西走成都。忌北上,倭人來。

昭如一家在西去的火車上。

車廂里擁促不堪,間或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一陣隱隱的腥臭味漫溢開。昭如打開車窗,初夏的陽光猛然涌了進來,帶著凈澈的熱力。

文笙將胳膊支撐在窗戶上,風將這少年的頭髮吹動。昭如看見光線將兒子臉部的影投射在壁板上,已依稀有了成人的輪廓,硬朗了一些。

姐姐昭德安靜地坐在文笙的近旁,手裡執著一隻蘋果,輕輕咬一口。一時間,不再有動作。她用孩童一樣的眼神,盯著對面女孩。女孩正將一支麻花咀嚼得脆響,並發出滿足的吞咽聲。昭德對女孩伸出手去,然後看著昭如,說,娘。女孩愣住。昭如抱歉地對女孩的母親笑,將手在昭德的手背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用食指,將昭德一縷花白的鬢髮撩到耳後。昭德恢複了沉默,仍然緊緊捧著那隻蘋果。蘋果上的牙印,暴露在空氣中,漸漸顯出了不新鮮的鐵鏽色。

車靠近修縣的時候,人們都看見了大片的麥田。青黃的麥田隨風起伏,浪一樣,十分的好看。田間看不到勞作的景象。小麥已灌漿多日,有些已經脫粒,卻無人收割。

遠遠的城門人眼。出城的道路上,是絡繹的人群,扶老攜幼,肩挑背扛著大小包裹,匆匆奔走。揚起的塵土,遮沒了他們的步伐。昭如嘆了一口氣,將車窗又關上了。

火車無分晝夜,一天一夜後,進入了河南境內。人們已經疲憊。許多人徹夜地站著,這時唯有依靠在陌生人的身上。人們聽著彼此的呼吸,漸漸融人了各種氣味的蒸騰。因為疲憊與無聊,情緒也隨之鬆懈。當夜色低垂,鄰座的婦人,在哄女孩睡著之後,對昭如開了口,您這一家子,是往哪裡去?

她的聲音很輕,但還是讓昭如有些意外。她忙先回了一個禮,說,成都。

婦人笑笑,說,那路上便有個照應了,我們往重慶去。

她說的是襄城話,但夾雜著濃重的西南口音。昭如看她氣度與言談不俗,便問,您府上是?

女人說,我是自貢人。

昭如便說,自貢是個好地方,小時候過年總要買一盞自貢的花燈,才算盡興。

女人謙虛道,比起襄城來,始終是個小地方。

昭如想一想,幫她辯白似的說,千年鹽都,並不是隨口說的。

婦人的臉色就亮了一下,夫人倒是很了解。

昭如說,我有個哥哥,曾經在天津辦過鹽務。耳濡目染,略知一二。那這一回,您算是返鄉了。

女人愣了一下,低聲說,家是回不去了,投奔男人才是真的。

昭如聽見,有些無措。婦人的話,為她們的客套打開了一道缺口,是要交心的開始。她一時間不知如何響應,只是說,一家團聚就好了。

女人垂下了頭,忽而抬起面龐,對著窗外密集遼遠的黑暗,以更低沉的聲音說,團聚?到了那邊,還不是一樣寄人籬下。

昭如看著她。在昏暗的燈光下,她原本清秀的剪影變得堅硬。這其實是個很年輕的女子。雖已梳起了頭,昭如看見她的頸窩裡,還有淺淺的毛髮。更多的年紀在她的聲音里。那是有了經歷的人,才會有的聲音。

她看一看熟睡的女兒,將這女孩的領口掖掖實。然後說,這孩子,自打生下來,只見過當爹的兩面。軍中的人,自己是個泥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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