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衣

仁楨第一次見到言秋凰,是民國二十五年。她記得清楚,因為同一年,范逸美在馮家失了蹤。

她是在十條巷的巷口看到言秋凰的。她先看到的是父親馮明煥。父親清癯瘦高的背影,還有顏色有些發舊的墨藍綢長衫,都很易辨認。

按理,她下學很少走過這條巷子。這一天,是因為突然很想吃「永祿記」的糖耳糕,便纏著二姐拐到了這裡。這時候,她覺出仁珏的手心裡,滲出了細密的汗。幾步之遙,她本能一樣,喚了一聲爹。

仁珏原本僵在原地,聽到這聲卻手裡一緊,牽著她就要轉身。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也是本能一樣,明煥聽到熟悉的聲音,回過頭。

仁楨看到父親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無內容。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竟然挪動不開。卻見對面的陌生女人,遲疑了一下,臉上泛起柔和的笑。女人款款地走過來,躬下了身子,對她說,我沒猜錯,這就是楨兒。老聽你爹說起你。

仁楨聞到一陣不知名的香氣,從這女人身上瀰漫過來。這香味十分豐熟溫暖,競讓她不覺間嗅了一下鼻子。沒有等她回答,女人直起身,輕輕說,這位是二小姐吧。仁楨看見姐姐卻昂一下頭,將眼光偏到一邊去。

仁楨覺得二姐的神情,未免有些不太禮貌。她便和事佬一般地開了口說,請問,你是誰?

女人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牙很美,細密如同白色的貝殼。她執過仁楨的手,打開,在她掌心一筆一畫地寫下一個字。仁楨也笑了,因為手心很癢。

她說,這是我的姓。

你姓「言」啊。仁楨辨認出了這個字,很興奮,原來這還是個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們都叫我言小姐。

言小姐。仁楨重複了一遍,覺得這聲音的綿糯,是很符合她對「小姐」這個詞的想像的。這稱呼應該是有些柔和嬌,帶有著被呵護的成分。她覺得自己和一眾姐妹,性格里都有些鏗鏘,便似乎當不起。這女人,其實穿戴是很樸素的,甚至臉上並沒有妝。但看著你的時候,眼睛裡卻有跌宕。一層層的,最裡面一層,是種懶懶的困意,卻有要討好的意思。當仁楨看出了這層意思,就突然在心底生出好感來。她就從身邊的袋裡,取出一塊糖耳糕,放在言小姐還攤開著的手心裡,說,請你吃。

女人說,是「永祿記」的吧,我最愛吃,就不客氣了。說完又笑了。這一回,仁楨因看得仔細,發現這自稱小姐的人,眼角已有了淺淺的紋路。

女人回過身,仁楨看見她松綠色的旗袍,簌簌響了一下,隨著身體的扭動泛起波瀾。女人說,馮先生好福氣。令愛年幼,已是知書達理。又說,不知道我後天的大戲,楨小姐賞不賞臉來呢?

這時候,仁楨突然驚覺,這女人便是活在家人口中的「戲子」言秋凰。這實在是有些意外。跟著父親,看過她演的一出《思凡》。台上那個人的光彩,身段與唱腔,美得不可方物。雖則長輩們提起這個名字,口吻都十分微妙。但在她心裡,卻好像是仙界下來的一個人。然而此時,立在眼前,卻讓她意外了。這意外是因為,這女人的家常與普通。仁楨甚至注意到,她手袋上的一粒水鑽,已經剝落,拖拉下一個很長的線頭。於是整個人,似乎也有些黯淡了。

也在這一剎那,她發現,在她與言秋凰對話的過程中,父親與姐姐,保持了始終的沉默。

多年以後,仁楨想起她與這女人的初遇,仍然覺得是美好的。哪怕此後,她的記憶受到歷史與他人的改寫。但對這個場景的重現,她會在心底蕩漾起一點暖。女人的面目日漸模糊,令她對曾發生的事情,有些不自信。她會尋找一些隻字片語,讓那個下午重又清晰與豐滿起來。

她在一張發黃的報紙上,看到了女人的照片。報紙有些發脆,她將它小心地鋪展開。因為老花,她不得不彎下腰,讓自己與報紙保持了適當的距離。在那個時代,這張照片算是拍得十分好。言秋凰燙著波浪的捲髮,顧盼生姿。雖然是一貫的明星的樣態,幾乎有些刻板,但並不見一絲造作。笑得也好,並且在這含笑的眼睛裡,她又看見了當年的那一點「討好」。這讓她心裡動了一下。

報紙說的是言秋凰來到襄城前的一樁往事。大約在當時甚囂塵上,仁楨也曾聽家裡的大人提及,可是總有些不自覺的誇張與遊離。比如,說起言由北京一番輾轉,至此地,總是用「流落」一詞。這報上的文字,雖多少也有些小報口吻,但事情的脈絡,總歸還算是清楚的。

說起來,作為梨園中人,言秋凰早年算是頗為順遂的。雖則當時女旦並不被看好,但言秋凰入行,卻是個機遇。原是有些家世的孩子,祖上是鑲藍旗的漢籍旗人,聽說和鄂爾泰一支還有過姻親。早年失怙,但有一個叔父,官至三等輕車都尉,駐在御河西岸的淳親王府。家境原是頗不錯的。可洋人打了來,一場「義和拳」,家業毀了一個乾淨。叔父先是無罪失官,兩年後鬱鬱而終,生活便難以支撐。她嬸子就打通關節,將她送進親王府做了女侍。

淳親王府上的老福晉,原是個難伺候的人。但這孩子做事十分伶俐,因為家中變故,形於神色,眉目間又惹人哀憐,競很得上下人的歡心。老福晉好戲,家中大小堂會,便是不斷。這小女孩子也頗學會了幾齣。一次親王在園中,見這丫頭躲在僻靜處,口中咿呀,聽了竟是一折《坐宮》,正唱到:「我這裡走向前再把禮見,尊一聲駙馬爺細聽咱言。」這一段西皮流水,唱得雍容自如。再聽下去,念科都有式有樣。親王便很感慨,這孩子平時安靜訥言,此時卻煥發出了十二萬分的神采,或者真是祖師爺要賞飯吃。如此,便將她的嬸嬸找來,說是免了典價,送到戲班去好好栽培。

這戲班,便是當年京城稱首的「和雲社」。拜了師傅,是大名鼎鼎的劉老闆劉頌英。劉老闆本是抱定不收女徒弟的,因為淳王爺所薦,就見了一見。這丫頭謙恭有禮,帶些男兒氣度,穩健中卻有些哀艾,再一聽聲音,競真是唱青衣的好材料。也是爽快人,當時就拍板收下了。原本那日桌上擺著本《苕溪漁隱叢話》,要聽這孩子音色,便讓她隨意念了一段。書上錄了蘇軾的句「秋風摵摵鳴枯蓼」。大約也是緊張,這孩子竟將「風」念作「凰」。做師傅的心裡一動,倒覺得這錯是個吉兆,就乾脆賜了個藝名「秋凰」。

做嬸嬸的,是個知恩承情的人。以後言秋凰紅了,念著老太太的話,從未忘本,將淳王爺與老福晉的壽誕銘記心中。到了時候,就去王府里唱一個晚上的堂會。經常有新排未公演的戲,又在王府先演上一場。老福晉八十壽辰,壓軸就是言秋凰新排的《武家坡》。如此,言秋凰是分文不收,說是孝敬。這樣,王府上下,對她便愈發愛了。周邊的人,也都力捧。到了十九歲上,已經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青衣。風頭甚至蓋過了師傅。

按說劉老闆也是個很有心胸的人。愛才也惜才,對這個女徒弟的培養不遺餘力。言秋凰紅了,他最初也是喜在心裡。旁人多少有些閑話過耳,他也不當回事。直至言秋凰有了自己的戲班「雨前社」。首演《碧玉簪》,那真箇叫盛況空前。每晚的花籃幾十個堆放得擁擁簇簇。場場爆滿,戲院門口,汽車一字排開二百多輛。茶會,堂會,言秋凰更無一絲之暇。相比之下,當師傅的這邊,倒顯出了寂寥來。

報紙上說的,是這年秋天的事情。也是梨園界著名的「劉言之爭」。後來好事的人,說這「流言」不祥,註定是一語成讖。《鍾業晚報》投票評選八大名伶。言秋凰與師傅排在了首十六位。說起來入圍的都鉚足了勁頭。而唱青衣的,偏就是這師徒旗鼓相當,針尖麥芒。這年年底的游堂會,兩大劇院,一個在「銀興」,一個在「玉蟾」,真格地擺起了擂台。捧劉與捧言的兩派唇槍舌劍,在各大報章上對上了火。一是久積薄發,一是銳氣當前。勢均力敵,難分伯仲。劇場夜夜高滿,觀眾是聽得如痴如醉。兩人是越唱越勇。這夜裡散了場,劇場的經理帶了張字條來,說是劉老闆託人捎來。言秋凰展開看了:「凰兒吾徒,明暫休一夜。念念。」恰言秋凰在「銀興」連唱六場新編的《法門寺》,廣告早就貼了出去。想不能對觀眾食言,便又上了台。到下傍晚,「玉蟾」也上了廣告,是劉老闆的箱底劇目《玉堂春》。坊間便說,這一夜是有決戰的意味了。這六場唱下來,叫好不絕。然而下了台,言秋凰便看出眾人神色不對。追問之下,師父壓大軸倒在了台上,咳出了一口血。

這張舊報紙的標題:「望鵑啼血花落去,新凰清音換新天」。這大約是言秋凰最後一次出現在新聞的頭版。後來,據說是她自願退出了「八大名伶」的選舉。在眾人的不解與期待中,半年未再登台。這年的年底,積鬱成疾的師父歿了。她一身素裹,守了半年的喪。臨了給師父的遺像磕了一個頭,立下誓言,從此離開京津伶界。

後來,又有人說她在滬上停留。無奈一個女人,又少人扶持,競分外艱難。洋場上的規矩,正邪難循,一來二去,得罪了黑道上的人。好不容易脫了身,輾轉一番,才來到了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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