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抓周

孩子在盧家長到了一歲,已十分的壯大,全無初來時的瘦弱樣子。

奶媽雲嫂是臨沂人,口音濃重,依家鄉的例俗叫小孩子「哥兒」,透著股寵溺勁兒。大家便都跟著叫,開始是逗趣的,一來二去久了,也叫慣了。府中並無其他的男童,「哥兒」便成了孩子的小名。

哥兒是受眾人愛的。這愛里,自然有深淺。久了,人們漸漸發現哥兒的性情,並不會因這深淺而有所依恃。他的脾性溫和,能夠體會人們的善意並有響應。響應的方式,就是微笑。一個嬰兒的微笑,是很動人的。這微笑的原因與成人的不同,必是出自由衷,然而又無一般嬰童的乖張與放縱。這讓人很歡喜,因為他笑得十分好看。臉上有淺淺的靨,鼻子也跟著翕動,欣然成趣。然而,人們又發現,他的微笑另含有種意味,那就是一視同仁。並不因為誰對他特別好而多給一分,也不會因為對方只是偶示愛意就稍有冷淡。將他捧在手心裡的雲嫂和顏色肅穆的郁掌柜,他毫無厚此薄彼,真是無偏無倚。如果是個大人這樣,人們就會覺得他世故了,但這樣小的孩子,做娘的,就有另一層擔心,就是怕他其實有些痴。

哥兒對於寒暖饑飽,其實很敏感;但又是一樁不同。一般嬰兒多是用啼哭來表現不滿與困境,哥兒到來的第四個月,似乎已不太哭了。他有需要的時候,會有他獨特的表達。比如,將鼻子皺起來;比如,發出嗯嗯的急促的聲音,這多半就是要吃或者要拉。這孩子,並無給這家裡帶來很多初生兒的感受。因為他很少有一些激烈的聲音與行為,太安靜了。

在他來到這家裡一年的時候,雲嫂便說,是時候給少爺擺桌「周歲酒」了。家睦夫婦二人對望一眼,並沒有接話。因為他們是將哥兒的來日作了生日,具體的生辰是有些含混的。雲嫂又說,近乎自言自語,擺酒,再就是要「抓周」了。看看哥兒將來到底是個什麼人物。說到這裡,昭如心裡卻是一動,然後轉向家睦,老爺,該要請些什麼人,咱們擬個單子出來吧。

擺酒那天,十分熱鬧,稱得上賓客盈門。一來是因為家睦在城中的好人緣。山東人重鄉情,所以一家事成了百家事;再一來,也是人們對新生的盧家少爺,多少有些好奇。這時節也算市井太平,一個「周歲酒」也可擺成盛事。在旁人看來,是借題發揮,於盧家卻是喜由心生。

哥兒生平第一次成了輿論的中心。盛裝包裹,虎頭帽,緄邊的緞子襖,元寶鞋,將他製成只花紅柳綠的粽子。這代表著雲嫂的審美。沉甸甸的長命鎖令他有些拘束,時而揚起脖子,擰動一下,但臉上仍然是微笑的。他微笑地看著半熟和陌生的人,聽著他聽不懂的或真或假的讚美。一兩個雅士,也會站定了,在他面前吟哦一番。大家就都跟著盡了興。家睦夫婦也微笑著,這無論排場與氛圍,都令人滿意。接了帖子的,悉數到齊,也表明家道還說得過去。

當晚的高潮自然是抓周。床前設了長案,上面擺了各色物事。一冊《論語》,一隻官星印,一把桃木製的青龍偃月刀,另有筆、墨、紙、硯,算盤,錢幣,賬冊,釵環,酒令籌筒,可謂面面俱到,滿噹噹一桌。雲嫂將哥兒抱過來,讓他伏在案前,邊說,除了做皇帝,我們哥兒是什麼都挑得揀得。這一說,孩子競收住了笑,臉上一時有肅穆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案子的琳琅。眾人便笑,說些鼓勵的話。他身子傾一下,左右看看,手抬一抬,似乎要落在《論語》上。旁人就說,好,腹有經綸,要做錦繡文章。誰知他卻眼神一轉,胳膊挪一下,又去碰了碰青龍偃月刀。眾人又說,好,文治武功,將來是個將才。他卻依然沒有撿起來,望一望雲嫂,又望一眼昭如,竟然坐定了,不再動作。只是眼裡含笑,心平氣和地看這一圈大人,像是在看風景。過了半晌,人們終於有些焦急。雲嫂索性將一隻算盤,在他面前撥拉。按說這很不合規矩,但大家都了解她的心意。他抓一下算盤,起碼是個圓場,說明有意陶朱事業,家睦這爿店後繼有人。哥兒眼珠子跟著算盤珠子走,但並未伸出手去,反而將個大拇指放在嘴裡吮。吮夠了,取出來,仍然是穩穩地坐著。臉上的笑容更為事不關己,左右顧盼,好像是個旁觀的人。

人們失望之餘,都有些小心翼翼。對待難堪的方法似乎只剩下沉默。雲嫂也收起了熱鬧勁兒,望著男女東家臉色漸有些發木。

這時候,席間卻有一位老者,緩緩站起身來。雖未圍觀,遠遠地他也看了個周詳。人們便聽見他說,這一番上下,見得公子是無欲則剛,目無俗物,日後定有乾坤定奪之量。聲音不溫不火,卻擲地有聲。人們便紛紛附和。爹娘也舒了口氣,心中感激老者的解圍。

家睦舉了杯酒,到了老者面前,道一聲「吳先生」。老者捋了捋鬍鬚,笑著擋了去,說,盧老爺,客套便罷了。是我與小公子有緣分,競比你們做父母的更懂得他的心志。

這吳先生,大名吳清舫,是城中一個畫師。認識他的,看到他坐在這裡,都有些詫異。一來他實在是個深居簡出的人;二來,此人近年來名頭頗大,卻心性淡泊,漸有了神龍藏首之姿。人們只知其與杭天壽、於書樵、江寒汀等人齊名,至於其本尊,卻目者寥寥。今晚他坐在這裡,人來人往,竟也十分的清靜。

說起來,這畫師如何成為家睦的座上賓,有一段淵源。吳先生的前半生,稱得上一波三折。生於清光緒十五年。幼承庭訓,早年入私塾、讀經史。後值洋務運動,世中學堂卒業。功名求取告一段落,方齊一心之志,投身繪事,習《芥子園畫譜》,視為初學之津梁。其間筆喻耕耘,遍訪名山,胸藏丘壑,精工花卉、翎毛、走獸、人物,無不涉獵,所謂「畫得山窮水盡」。匠心銳意,終自成一家,創寫意富麗花鳥畫一派,為時人所重。其近年聲名大噪,又是一樁佳話。機緣巧合,五六年前,其畫作被國民政府選送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竟一舉獲得金獎,於是成為國際上獲金質獎的第一個國人。此舉似乎有些空前絕後。他年中國在博覽會上獲獎的,是大名鼎鼎的貴州茅台,再與人無涉。

這一來,一眾政要、名流士紳,求畫若渴。潤筆之貲,水漲船高,時稱「官宦人家大腹商,中堂字畫吳清舫」。這吳先生的畫,便不是凡俗之輩賞玩的物件了。以家睦的處境,實在算不得「大腹商」。好奇的人,便與他問起彼此的交往。他答得十分簡單,只兩個字:朋友。

吳先生哈哈一笑,說,我還真是個找上門來的朋友。

家睦與吳先生,相識有十年了。那時候,也是盧家睦來到襄城的第五個年頭。在老家居喪三年,才接手父親一手創立的「德生長」。起初是十分艱辛的。因他並不是個做生意的人。早年在老家開了一間私學,既無心仕途,授教孔孟一為了生計,給養家小之餘,成了無可無不可的樂趣。他也就自比南陽的諸葛,躬耕習讀。外面是大世界的紛擾,心中卻自有一番小天地的謙薄自守。往來的也都是些相像的人,沒什麼野心,青梅煮酒流年去,菊黃蟹肥正當時。那個在外創業的父親,於他更是遙遠。久了,競也沒什麼牽念。直到父親去世有時,他才第一次走入襄城。這一爿家業,讓他意外之餘,更添幾分戚然。郁掌柜將一枚商印交予他手中時,竟有些誠惶誠恐。

此後的日子,似乎比他想像的順利。一來盧老太爺,兢兢業業,日積月累,客源與貨源已十分充分。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再一來,便是家睦自己溫厚的性格,與商界朋友的相處,待見有餘。加之同鄉會的撥舵引領,漸漸水乳交融。兩年多,鐵貨生意順風順水,競比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更進了一步。家睦是有遠見的人,看得見這城裡外來人的土木興築,愈發繁盛。便想在道平路又開了間分店,叫「宏茂昌」。

民國十一年,逢上豫魯大旱,是百年不遇的「賤年」,山東各地,便有大批的災民東進南下。又因投靠鄉黨,流人襄城的尤多。同鄉會將他們分別安置在下洪、齊燕會館兩處。魯籍的富庶商賈,便有心設棚賑災。硬食多是花生餅、豆餅施以稀飯。尋常人家上不得桌面的東西,於難民是救命之物。「德生長」的粥棚前人山人海,卻不同,發放的主食是一道「爐面」,讓同鄉大為罕異。

原來這「爐面」,是魯地鄉食,做法卻甚為講究。五花肉裁切成丁,紅燒至八分爛,以豇豆、芸豆與生豆芽燒熟拌勻。將水面蒸熟,與爐料拌在一起,放鐵鍋里在爐上轉烤,直到肉汁滲入至麵條盡數吸收。如此出爐,味美令人食之不禁。粥棚以「爐面」發送,本為善舉,在旁人看來卻是有奢侈之嫌。家睦並不在意,見難民食鄉味至涕零,甚感安慰。

這一日施粥,卻見一位老者,施施然在桌前坐下,要一碗爐面。他操的是本地口音,顯見不是難民。夥計便皺了眉頭,厲聲道,沒聽說,打秋風打到粥棚來了。這面再好吃,是你這種人吃的么?

家睦聽見了,眼光也跟了過來。老者並不惱,拈一下鬍鬚,微笑說,既是善舉,豈有一時一地之規。我腹中飢轆,也是一難,怎麼就不是難民了?

夥計就有些惱,說,我們「德生長」,不招待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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