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死亡與上帝

波伏瓦:說到底,你對死是很達觀的。

薩特:但走向死亡還是顯得像一系列被剝奪的過程。比如說,你知道,我曾是很能喝酒的,我人生的一大樂趣就是痛快地喝它一個晚上,即使在我為一些客觀原因感到煩惱時也是這樣。現在我再沒有這種樂趣了,因為醫生禁止我飲酒。我不太相信醫生的知識;但我仍得服從他。因此有一些人生的樂趣是在我完全被剝奪乾淨之前就已被剝奪了的,而這就是死亡。這種消散就是老之將至。我再沒有一種十分清晰的形成一個單獨的我的綜合性思想,它消散在一大堆活動和微不足道的小事中。這種綜合有一個開頭,但它決不會有什麼結果。我感受到這一切,因此我現在大不如十年前輕鬆適意。但作為一個嚴重的事情在一定時刻就會到來——我等待著這個時刻——的死亡,我並不害怕。我認為它是很自然的。它是同我作為文化的整個生活相對立的。死亡說到底是向自然的回歸併肯定我是自然的一部分。即使以這種新觀點和我多年來持有的不朽的錯誤觀念來看,回顧我的一生,我覺得過得還是可以的。這是一種先死的觀點;完全不是垂死的觀點,而是一種死前的觀點。我對自己做過的任何事情都不後悔。甚至對於我應該承擔責任的過失。我往往採取一些相反的做法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波伏瓦:這是另一個問題了,但我很想知道你的最大的過失是什麼。

薩特:噢,當前沒有什麼特別重大的過失。但我想我以前有過一些。

波伏瓦:總之是有過一些錯誤。這是肯定的。

薩特:是的,是有一些錯誤。簡單些說,我認為這是一個走向瓦解的生命。一個人的一生決不會從頭到尾都是一致的。倒不如說它……

波伏瓦:倒不如說它被耗干。

薩特:它在消散,它被耗干。我略去這個耗乾的時期——我並不因此而傷心,因為這是人們共同的命運——我想我有一段好時光,這是從三十歲到六十五歲,在這段時間我能夠抓住自己,要開始做什麼事也不是很困難。在這個持續時期,我能夠很好地運用我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我可以運用和展開某些思想;我做了我希望做的事——也就是說,我寫作,這是我一生最根本的東西。我成功地實現我七八歲時就渴望的東西。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我沒有去想;但我寫了我想寫的東西,寫了些有影響的書,人們在讀它們。這樣,我臨死恐怕不會像許多人那樣說,「啊,如果我能重新生活一次,我會用另一種方式來度過它;我失敗了;我沒有把事情辦好。」不。我對自己是十分滿意的,我感到我確實成了自己所希望成為的人。如果我回首過去,回顧我的童年或青年時代,我可以看到,我要求於自己的東西比我業已取得的東西要少。那時我關於榮譽的想法是不同的。我想像自己只有很少一群讀者,一群挑選出來的人,而實際上我現在幾乎對所有人都有影響。這樣,我臨死時將是心滿意足的。當然,眼下就死了不如再晚十年死,但即使這樣,我也已心滿意足了。而直到現在,死還沒有成為我生活的負擔,以後可能也不會。我想我們就在這裡結束這個話題吧。

波伏瓦:好的,但我還有一個問題:你頭腦中有沒有閃現過靈魂永生的念頭或精神本質的思想,比如說類似基督徒所想到的那種永生的東西?

薩特:我想這是有的,但這幾乎只是一個自然而然的事實。由於意識結構本身,我很難想像一個我不再存在的時間。一個人在意識中所想像的一切未來都歸回到意識。你不能想像一種意識不再存在的時刻。而想像這個事實表明,意識不僅僅存在於現在,也存在於將來之中。所以我認為思考死亡的一個困難之處就是,要擺脫意識是完全不可能的。比如說,如果我想像我的葬禮,那麼這就是在想像著我的葬禮的我。所以我被隱蔽在街道的拐角上,注視著出殯行列通過。同樣,在我很小時,我十五歲時,就模模糊糊地傾向於設想那種永遠繼續下去的生命,因為只要我想像未來,我就想像自己在那時是能夠看到這個未來的。但這並不很重要。實際上,作為一個無神論者,我始終認為,人死後什麼都沒有,除了我曾看到的那種類似永生的不朽。

波伏瓦:我想知道你的無神論是怎樣產生和發展的。

薩特:我在《詞語》中談到了,早在八九歲時我怎樣同上帝有著一種友好關係,但這並不是從屬或理解的關係。他在那兒,有時顯現,當他在某一天顯現時,我就讓屋裡放光。他是一隻時時注視著我的眼睛。

波伏瓦:你是什麼意思——你使屋裡放光?

薩特:我在《詞語》中談到了我怎樣常常拿著一盒火柴而開始擦劃——當然,點火的次數是有限的。實際上他時常注視著我;我想像著這是一個籠罩著我的注視。但這一切都是很模糊的,同教義問答手冊、同那根本是錯誤的關於直覺的日課沒有多大關係。我十二歲那年父母在離拉羅舍爾不遠處租了一座別墅,早上我常同隔壁的三個小姑娘一起坐電車去上學,他們姓瑪莎多,是巴西人,在上女子中學。一天,我正在她們的門外等她們出來,等了幾分鐘。突然,一個思想閃現出來,打動了我,我對自己說,「上帝並不存在!」當然,在這之前我關於上帝的觀念肯定已經有了一些新東西,我已經開始為自己解答了這個難題。但我記得很清楚,總之,直到這一天,我才以那種一閃念的直覺形式對自己說,「上帝並不存在。」回想起來,我在十一歲就想到這一點,這是令人吃驚的;而自那以來直到今天,也就是說,六十年來,我就再也沒有對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了。

波伏瓦:你可以回溯和重現在這個直覺之前的精神活動的詳細情況嗎?

薩特:完全不能。我特別記得的是,我十二歲時覺得這以前我沒有過任何思想。這顯然不是真的,但我總是這樣看它——一個思想突然來臨,一種直覺產生了並決定了我的一生。我記得那時瑪莎多姑娘們出來了,這個思想沉入我的心中。無疑我第二天或第三天又想到它,我繼續表明上帝是不存在的。

波伏瓦:這個新發現對你產生了什麼後果嗎?

薩特:當時沒有什麼直接後果;沒有真正是決定性的後果。我的行為還同其它的原則、其它的願望相聯繫。首先我希望同學校的男孩子們交往。還有一個姑娘我想同她見面,她是女子中學的。我完全沒有依附於天主教;此前此後我都沒有去過教堂。那時這同我的生活沒有確切的關係。我記得我並不因為上帝不存在而驚訝或傷心。我認為上帝只是一個人們告訴我的故事,人們相信它,但我認為它是虛假。當然,因為我的家庭是一個體面正派有信仰的家庭,我對無神論者是一無所知。

波伏瓦:你不因為在這樣一個重大問題上同你的家庭——一個你很尊重和喜愛的家庭——相對立而感到煩惱嗎?

薩特:不,的確不煩惱。我在《詞語》中試圖解釋我是怎樣自己建立了一個同我的家庭相對立的具有個人思想的實實在在的小寶庫。我所有的思想不是外祖父對我談的別人的思想和觀念。我認為一個人應該去發現他自己的思考方式。他也對我談到這一點,但他沒有給予它我所具有的那種深度。

波伏瓦:你成年以後,在巴黎時,你的無神論有改變嗎?它有過動搖嗎?它是不是越來越牢固?

薩特:可以說是越來越牢固。首先,我記得它是由一種唯心主義無神論變為唯物主義無神論,這主要發生在我同尼贊談話期間。很難解釋清楚唯心主義無神論是怎麼回事。當我說,「上帝並不存在」時,我好像是擺脫世界上的一種思想而把一種精神上的空閑、某種失敗的思想放進我的整個思想框架之中。這樣考慮的結果就是,這同大街、樹、人們坐於其上的長凳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這是一個巨大的綜合性的思想,如果不直接影響世界就會完全消失。這樣,同尼贊的談話和我自己的思考逐漸給了我一些別的東西,一種關於世界的不同的觀念,世界不是某種行將消失的東西,不是某種我可以見到上帝而與之保持聯繫的天國樂園,而是單獨的實在。到處都可以覺察到上帝是不存在的。事物是單獨的,首先人是單獨的。單獨得如同一個絕對。一個人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東西。我是逐漸搞清楚這些的。一方面,他失落於這個世界之中,因此到處都被它所包圍——他被囚禁在世界中——另一方面他又可以綜合這個世界,把它看作他的對象,他面對著世界和外在環境。他再不是處於世界之中;他是在局外。這種外在和內在相結合就構成了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波伏瓦:明白,完全明白。

薩特:我是用了好幾年的工夫才使自己確信這一點。把人僅僅看成是內在的或僅僅是外在的,這顯然要容易得多。困難之處在於這兩者都存在而這個矛盾是一種自身深刻和基本的矛盾。例如,我在圖爾,坐在咖啡店桌子旁。我不是在圖爾之外而就在圖爾城,並沒有走動,但同時通過拒絕成為由於我存在於此而單獨限定為的一個對象,我可以把這個世界看成一個綜合,看成我可以看到的圍繞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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