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一生

波伏瓦:我想請你總起來談你怎樣看待自己整個一生。

薩特:我總是把每個人的生活看作某種貼近和圍繞他的東西。總的說來,我大致上是以這種方式來看待自己的一生和所有人的一生——這有一種帶著知識的獲得,最早的體驗、冒險和一系列感受逐漸擴展的線狀的開端。然後從某種年齡開始,這隨著一個人的變化而改變,這部分是因為他本人,部分是因為他的身體情況,部分是因為環境,生命走向終結,正像誕生是開始一樣,死是最後的完結。但在我看來這個終結的時間是伴隨著朝普遍的不斷的擴展。一個正走向死亡的五六十歲的人同時學得和體驗到同他人、同社會的關係,越來越廣泛的關係。他學得了社會的尺度;他學會了對他人和自己的生活進行反省。在這些情況下他變得豐富起來然而已接近死亡。某種形式走向自己的結束,同時這個個體又得到了知識或普遍的思想方式。他的行動或者是贊成某種社會、為了維護它,或者是有助於另一種社會的產生。而這種社會大概只有在他死後才會出現。總之,它將在他死後發展。同樣,如果他生命晚期所從事的許多事業在他死後繼續進行下去——例如,如果他可以把自己建造的商店留給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在他死前這些事業就瀕臨完結——例如,他破產了,什麼都沒有留給孩子——那麼,他的這些事業就是成功的。換句話說,這兒有一個超出死亡的未來,它使死亡變為這個個體生活——一種他不存在時仍在繼續的生活——中的一個偶然事件。對許多人說來這不是真的。在貧民院的老年工人或低級職業者沒有離開現在的未來。他們生活在現在,他們的生命是走向死亡而不是同未來在一起,這個未來是有別於直接追隨現在的時刻的。

波伏瓦:我相信你描述的情況確實是適用於你,適用於那些有特權的人,特別是適用於那些保持了對生活的興趣的知識分子。但我相信除了貧民院,大多數老年人一旦退了休就同他們的工作和整個世界斷了關係。到了老年是極少有你說的那種擴展的情況的。但因為我們談的是你的情況,你剛才所說的東西是非常有意思的。我願意你詳細談談你個人怎樣有這種生活繼續是一個擴展的過程的感受的。從這點看,你的一生的最高點是在什麼時候?我是指你同世界、同人們、同知識有著最多接觸的那一點。

薩特:這種真實的和沒有終止於一個未來之中——在這種未來之中我將不再存在——的大量關係,我想這是在四十五歲和六十歲之間。

波伏瓦:你認為直到六十歲你的生活仍在繼續擴展和越來越豐富?

薩特:大致說來是這樣。那時我寫了哲學著作。我的生命總有一個不依賴於我的死亡而定的未來。這兒有那種不朽的思想,有很長時間我相信它,後來我不再相信它了。總之,作為一個作家,他總有一種思想:他不再存在時他將繼續被人閱讀。而這就是他的未來。一個人繼續被人們閱讀——時間有多長?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這要依這些作家而定。不管怎麼說我可以指望五十年。讀我的人是多是少不是問題之所在,五十年後仍會有人看我的書,正像安德烈·紀德的書對於青年們仍然存在一樣——順便說一下,是存在得越來越少了——這是說在他死後五十年或更長的時間。

波伏瓦:你認為你六十歲後有一個同時帶有退縮的擴展吧?詳細地說,你怎樣看待這兩種活動?

薩特:我們先談談退縮。我再沒有興趣去寫一本描述我可能經歷過的另一種生活的小說。瑪志厄和安東納·洛根丁的生活跟我的不同但接近我的生活,解釋了我認為是自己生活最深層的東西。我再不能寫這個了。我常常想寫一個短篇小說但後來終於沒有寫它。這樣,我的職業本身有著一些被抑制、被割裂、被刪除的因素——生活的整個羅曼蒂克的方面,連同那些徒然的但又因其徒然而增加其價值的希望。這整個方面,同未來的關係、同希望的關係、同回答我的希望的一個真實社會中的真實生活的關係,——這一切都完了。然後這兒有著整個普遍觀念——我的一生在20世紀的意義——我試圖在心中搞清楚它。這使我遠離20世紀。一個人只有在21世紀才有可能去判明那些屬於20世紀的生命並給予他們一定的地位。我這樣做肯定是有些不太對頭,但我仍然試圖站在21世紀的立場上看待我自己。這兒有這個東西和千百個別的東西——一種經濟學知識和歸入我的生命之中的社會科學。同時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它(並因此可能同它消亡),但它們又是作用於所有生命的法則,從這點看,它們又代表了普遍觀念。這些法則將隨21世紀和22世紀改變。但它們也可以讓我們去作一種理解。這一切都是我感受的、我部分掌握了的和我既在未來又從伸向未來的我的現在中想像的一種普遍觀念。這個知識的主體是經久不滅的。它在我頭腦中,因為我在這兒,在20世紀;它在我頭腦中,又因為它存在著——這是一些法則,必然會發現,正像一個人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塊石頭而發現這塊石頭一樣。

波伏瓦:你是說你六十歲以後學得的東西吧?

薩特:從我是一個人以後。

波伏瓦:好的。但我問的是,你說的六十歲以後的擴展是怎麼回事。

薩特:我當然是繼續得到知識。我得到的知識是在書中,但它也是在我的頭腦中,因為我發展它並試圖使它同我具有的其它方面的知識聯繫在一起。這種知識是普遍觀念。它不僅適用於無數的情況而且超出了時間;它有一個未來;它將在下一世紀的別的環境中被重新發現。由於這個原因它給了我它的未來。總之,它在一種有效的方式中把它自己給了我。我所具有的成為我的特性的知識也是未來並將在未來成為我的特性。因此我存在並且將存在下去,即使我失去了自己的意識。

波伏瓦:你可以較為詳細地談談這種知識嗎?

薩特:這很難說清楚,因為這是一個關於每一種知識的問題。例如,我同維克多和加維合作寫的最後一部小作品就正是談的這個問題。我們談到現在,也談到未來,革命的未來和將會形成它的條件。這個未來是我的對象,同時它又是我自已。

波伏瓦:換句話說,你感到自己有一種比你以前所有的更廣闊、更正確的理解世界的眼光和更廣闊、更正確的關於它的思想?

薩特:對,但這不應該說成是在六十歲開始的。這是開始在任何時間而且它是繼續擴展的。

波伏瓦:那麼這個退縮的世界就是某種計畫,比如說,不再寫小說。

薩特:是的,或者不再進行長途旅行,因為這使我疲勞。這是由於老年和侵襲每一個人的病痛造成的退縮。而這種走向死亡的緩慢過程只可能解釋為在普遍知識的主體之下的一種點畫,對我說來,普遍知識創造了一個超出死亡的未來。因此我應該把自己走向終結的一生描畫為一系列平行直線。這些都是我的知識、我的行動和我的忠誠。這一切都體現了一個世界:在其中未來就是現在而且它就像現在一樣給予我特性。在它之下我應該勾畫出一條打點的線,表明時時刻刻發生的事情和離我的死不太遠的未來——這種每一瞬間的真實生命,帶著那我一生都有的但現在可能變得更糟的精神上的空白,等等。這是我的死,但我用一條打點的線來描畫它。我把意味著未來的這種知識和這些行動量於它之上。

波伏瓦:我理解你的意思。但現在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你的一生。我希望你能像我在開始寫《言行已畢》時看待我的生活那樣來看待你的生活。在你一生中有什麼運氣、機會、偶然性、自由的時刻和對這種自由的阻礙嗎?首先——我相信你對自己整個一生、對你已做過的事情和正在做的事情是滿意的——你可以指出使你成為你的偶然性的是什麼嗎?

薩特:在我看來我的最大的運氣是我生於一個教學之家,也就是說,一個對工作、對休假和對日常生活有著某種觀念的知識分子家庭,這可以給我的寫作一個良好的開端。很明顯,從我開始能考察自己時起,我就不把我家庭的條件,因此也就不是把我自己的條件看成若干人中的一個的一種社會狀況,而就是看成社會狀況本身。生活意味著在社會中生活,而在社會中生活意味著像我的外祖父母或母親那樣生活。我在《詞語》中已經說了,我是同外祖父一起開始了我的生活的,他的主要工作是寫書和教學生,這一點很重要。同樣重要的是,我沒有父親。如果我有一個父親,他會從事一種明確得多、有直接要求的職業。我出生時外祖父已退休了,或就要退休。他有一所自己的學校。他在高等社會學院給德國人講課。這樣他有一個職業,但這個職業是很模糊的。我是在學院的聚會上和外祖父在默頓的家中看到他的學生的。我對於他的工作生活的全部認識都是在他退休的時候,而我對於他同學生的工作關係的全部認識僅僅是在他招待他們吃飯的時候。

波伏瓦:不知道職業對於一個人維持生活的必要性,這對你很重要嗎?

薩特:非常重要,因為這完全取消了完成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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