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政治

波伏瓦:在這些談話中看來你是以極大的熱情談到你同政治的關係。你在同維克多、加維的談話中談到它們,而你現在仍然渴望同我談談這個主題。為什麼?你畢竟首先和主要是一個作家,一個哲學家。

薩特:因為政治生活代表了某種我無法避免的東西,不得不捲入其中的東西。我不是一個政治家,但我對許多事件有著政治反應,因此,在廣義講,一個政治家的狀態,是一個被政治所激動、沉浸在政治中的人的狀態,這是某種成為我的特性的東西。例如,有一段時間毛主義者把我和維克多的友誼僅僅看成是一種政治關係。

波伏瓦:毛主義者的觀點不是一個普遍永恆的觀點。後世人不會認為你是一個政治家,而會認為你在根本上是一個作家、一個哲學家,認為你也有某些政治態度,正像別的所有的知識分子一樣。你為什麼對你的生活的政治尺度給予這樣特別的重要意義?

薩特:二十歲的時候我是不關心政治的——這也許只是另一種政治態度——而我終於面對著人類的某種政治命運,而且終於成了一個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者。在我看來,從對政治不關心轉變為持一種嚴格的政治態度,這體現了一種生活。它佔用了我一生的許多時間。革命民主聯盟同共產黨人的關係,同毛主義者的關係以及所有這一切。這構成一個整體。

波伏瓦:那麼,你願意回顧一下你個人的政治經歷嗎?

薩特:我想,應該先解釋一下,做一個不關心政治的人是什麼意思,這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我剛結識你時我是不關心政治的,而後來,政治思想越來越緊地圍繞著我,終於使我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接受了它們,這又是怎麼回事。這些東西對我是有著根本意義的。

波伏瓦:好吧,我們就談談這個。

薩特:我小的時候,政治是跟每個人都有關係的。每個人都得履行某些義務,比如說投票表決,而每個人投票的結果是,這個國家應該成為一個共和國而不是第二帝國或君主國。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你所居住的外祖父家中有一種政治氣氛?

薩特:對;我外祖父採取了第三共和國的立場。我想他是投了中間的票;他沒有多談他投了哪些人的票。他認為一個人應該保守這個秘密。這對全家人說來都是滑稽可笑的,他的妻子一點也不關心這個,他的女兒對這一點也不懂,而我,又是小得不會去問他,但他仍然樂於保守自己的秘密。這是投票人的秘密;這是他在投票中行使自己的政治權利。但他對我們說過他將投彭加勒的票。

波伏瓦:這麼說你很小的時候人們就在談論政治?

薩特:噢,很少。談的時間很少。

波伏瓦:我相信這兒重要的是民族主義的問題,是不是?

薩特:是的。阿爾薩斯——戰爭。

波伏瓦:這麼說你童年時就有了作為一個公民的方面。

薩特:對,阿爾薩斯對我外祖父說來是至關重要的。德國人奪去了阿爾薩斯。於是我有著可以在教科書中找到的政治思想,一直到戰爭爆發。在戰爭中那些勇敢的年輕人,英雄的法國兵同邪惡的德國人打仗;這是學校灌輸的一種簡單的愛國主義——而我完全相信它。當時我甚至還寫了一篇驚險故事,這是我在巴黎上六年級時,故事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士兵,他俘虜了皇太子。他比皇太子強壯,他在一群高聲大笑的士兵面前揍這皇太子。

波伏瓦:那麼你感受到自己是一個公民。好,至少有作為一個公民的方面。更重要的是,你上演了你外祖父寫的愛國主義戲劇。

薩特:對。

波伏瓦:你說道:「別了,別了,我親愛的阿爾薩斯,」以及類似的話。

薩特:正是這樣。假期中我們同熟人在旅館相會。這是由於戰爭,而戰前這是由於我的家庭的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氣氛。很快我就獲得一個人一生應該怎樣發展的思想——一個人開始時不是政治性的,以後到了五十歲他逐漸變得具有政治性,例如像左拉,他在德雷福斯事件時期從事政治活動。

波伏瓦:但你是從哪兒得到這種思想的?

薩特:這是由於我把自己跟作家們的生活等同起來了。一個作家的生活表現為他有一個青年時代、一個生產他的作品的中年時期和以後他作為一個作家來進行政治活動的時期,這時他對這個國家的種種事件產生興趣。

波伏瓦:但並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有這種經歷。許多人不從事政治。為什麼這種個人經歷打動了你?在你看來這比司湯達的個人經歷更值得仿效,司湯達從不在這種意義上具有政治活動性,但你為什麼反而更喜歡他一些?

薩特:但司湯達以另一種方式具有政治活動性。

波伏瓦:他完全不是你談到的這種方式。為什麼這種個人經歷特別地給了你深刻印象?

薩特:我所知道的作家幾乎都是從事政治活動的。

波伏瓦:是的,但除非我們可能受到了事物的影響,事物決不會影響我們,那麼,如果你是被這種個人經歷強烈地打動,如果你把自己同它等同起來,這必定是因為你自身中有某種使得你把它看作是值得仿效的東西。

薩特:對,我知道政治也可能是一個寫作的問題。它不僅僅受到選舉和戰爭的影響,也受到寫作的影響。有著諷刺文學作品或對一個特別的政治事件進行討論的文學作品;對我說來,政治是文學的附帶的方面。我認為到了我一生的後期,創造文學作品的能力減退時,我應該大大地從事一下政治。我看待自己的一生——我一生中寫的作品不會很多——我是這樣看的,我的一生必定會以政治活動作為結束。紀德也是這樣的。在他晚年,他去了蘇聯,去了查德;他涉及大量的戰後政治。

波伏瓦:是的,但你剛才說了某件不可理解的事情。你說,「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附帶的。」我認為這是一個作家在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說時還可以做的事情嗎?或者正相反,你認為這是一種使他得到廣大公眾和變詞語為行動的頂峰?

薩特:他老了;不很適合於行動。他可以通過給青年提出一些建議或特別的幫助來貢獻自己。例如,德里福斯事件,或維克多·雨果把自己流放到自己的島上,譴責第二帝國。說真的這有兩個方面的東西。我認為政治是作家使命的一個側面。他不可能是一個具有長詩或長篇小說那樣價值的作品,但這是屬於他的。政治寫作方面應該屬於作家,但同時因為它又屬於老年作家,它也是他的頂峰。這是某種比他以前完成的要少的東西,同時它又是他的頂峰。

波伏瓦:既是衰落又是頂峰?

薩特:既是衰落又是頂峰。我帶著這種想法生活了好多年——直到我成了一個中年人。

波伏瓦:我們仍在談你的童年。後來你回到巴黎、進了巴黎高師、同尼贊和別的人交了朋友,我覺得他們在政治上是頗為介入的。……而你很少像他們那樣,你對他們有什麼看法?

薩特:我認為他們這沒有什麼。他們有點讓我覺得好玩。因為我認為這完全是他們工作之餘在巴黎高師的一種遊戲。另一方面我又有些羨慕他們,因為我沒有能力反駁他們的論點或解釋他們的目標,但我對他們的東西都不感興趣,例如,社會主義吸引了我在巴黎高師的許多同學,對我卻完全沒有影響。

波伏瓦:比如說,阿隆。

薩特:起初,阿隆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但他沒有在這方面停留很長。所有這些人都採取了所謂社會主義的立場,就是說某種社會形態。我不反對它。但我也不希望它,我也不希望資本主義,但當時我也不是明確地反對它。最後我認為人們總是多少同社會有著同樣的關係。這是一些定規,政權下的人可以改變它一點點;但一個人應該從這一切規定中解脫出來。我不認為我可以作用於這些定規,真正必須從事政治活動,參加一個黨,然後這黨又必須在選舉中獲勝。我甚至從沒有想到這一點。

波伏瓦:我剛認識你時,你有一種你稱作逆反審美的東西。你認為,這世界總的說來是可憎的,有著資產階級,有著……總之是使人厭惡的世界。

薩特:我記得我大約十五歲時有了第一個政治反應,這是關於殖民地的。我認為這是對一個國家的無恥的佔領。這意味著戰爭,非正義戰爭;意味著對一個國家的征服,征服者的定居以及對這個國家居民的奴役。我認為這種行動整個地都是可恥的。

波伏瓦: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不是你生活圈子的人給了你這種想法吧?

薩特:確實不是。我可能是通過閱讀獲得這種想法的。我十四歲在拉羅舍爾時,其他孩子對這些事情完全不感興趣。

波伏瓦:後來呢?我們有一整套關於白種人文明的神話。你與文化的關係很是密切。這樣,你能夠不陷入所有這些神話之中嗎?

薩特:但我沒有陷入。

波伏瓦:為什麼沒有陷入?找一找原因吧。

薩特:我讀一年級和文科預備班時,文科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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