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金錢

波伏瓦:你同錢的關係你可以談點什麼?

薩特:我想,基本的事實——我在《詞語》中已經談到了,這裡應該再說一下——是,我是住在別人家中直到我的青年時代。我總是靠那給我的但不屬於我的錢過活。我外祖父給我們錢,他供養我母親和我——母親對我解釋說這不是我的錢。後來她再婚,跟外祖父比起來我的繼父的錢更不是我的錢。母親常給我一些錢,但她讓我感到這不是我的錢——這是由繼父給我的。這一直維持到我上巴黎高師。我母親或繼父給我的錢減少了,因為我可以從高師得到一點錢,而且我有私人學生,這樣我有了自己掙的第一筆錢。直到我十九歲,錢都是外在地給我的,因為我不很喜歡我的繼父,我的感受要比從另一個人的那兒得到錢更深一些。這並不是說我們生活得不很好,你知道的。我繼父是拉羅舍爾一個造船廠的廠長,他的收入十分可觀,因此我們過得極好。而且我所需不多。我在公立中學,他們給我一點零花錢。但我仍然感到自己確實是身無分文,我感到錢是由於別人給我才得到的,就這個角度看,我一無所有,錢對我呈現出一種有點理想化的價值。我得到錢去換取一塊糕點或一張電影票,但這種交換並不取決於我。這錢好像是繼父給我的一個許可證,憑它再去獲得東西;沒有更多的了。好像他在對我說:「用這錢你可以自己去買一個小甜餅或一塊巧克力。」這意味著他給了我這塊巧克力。錢的真正價值是某種我還不理解的東西,而且我有點敵視錢,不是因為我不想要錢,而是因為我寧願沒有這個許可證而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我願意有自己的錢。這是我十二歲在拉羅舍爾時從我母親錢包里拿錢的原因。

波伏瓦:你拿這錢是因為你覺得別人給你錢是很不舒服的事。

薩特:是這樣的。

波伏瓦:你認為自己掙得的第一筆錢對你有什麼影響?

薩特:這是在巴黎高師,我還沒有完全理解掙錢的意義,我們每月由學校給一筆錢,數目很小,我們拿它在離高師不遠的酒吧中喝咖啡,這不夠我們開銷,因為我們討厭學校的伙食,它是糟透了的,我們的錢大部分花在吃飯上,於是在中學有另一種事情可做,是給一年級或哲學班的學生講課,有時給二年級或三年級的學生。他們大都是不能跟班前進的,而我們要做的事是讓他們能跟上去。

波伏瓦:這種情況跟你從學校得到的錢有些不同,這樣你有了某種工作和某種收益之間的明確關係吧?

薩特:是的。我完全意識到這錢給我是因為我教了學生,但我對這錢和這工作之間的關係看得不是十分清楚,我工作得很認真。我通常輔導哲學,有時我也教些別的東西——我曾教過音樂,我感到自己正在做一種很輕鬆的小工作,這工作意味著我月底可以得到一筆錢,這可以讓我下一個月不在學校吃午飯或晚飯。

波伏瓦:這期間你感到缺錢花而造成了損失嗎?

薩特:當然有感受,但不是很嚴重。我有相當數量的私人學生。講課費按學校規定的價格付,高師的學生同學校的副校長共同協商決定這價格,這講課費是固定的。

波伏瓦:在我看來,這樣的時刻你是缺錢花的——當你想去圖盧茲旅行看卡米耶時。

薩特:對,跟所有巴黎高師的學生一樣我的錢很少。記得有一次幾乎一個蘇一個蘇地向所有的同學借錢去買一張到圖盧茲的來回票和一些飲料,我帶著滿袋的零幣動了身。是的,我們過得有點拮据,有幾個月我們沒有錢,沒有私人學生;我們常常借錢然後再還。

波伏瓦:對於財產你有過什麼奢望嗎?你想到過你有了錢以後的形象嗎?

薩特:沒有,完全沒有。我從沒有想過我以後會有錢。從沒有。當我想成為一個作家時我想的是製作一些不一般的書,但我沒有想過它們會給我帶來多少多少錢,在某種意義上說,錢對我是不存在的。我得到它然後花掉它。我只要有錢就自由自在地花。錢對我就像是給了我而我又把它拿出來共用的資金。在巴黎高師我常常幫助同學。我拿出了許多錢。

波伏瓦:我知道。我在高師剛同你結識時,你已有了慷慨大方的好名聲。特別要指出的是,你同一個姑娘外出時,你是做得非常漂亮的。你同朋友們外出,這就是說,你們去上好飯館——最後,你們花光了你所有的錢。

薩特:我的確是常常這樣做,但在我看來這並不是一個慷慨的舉動。一個人用這些他們給我們的奇怪之物來換取某種東西。他當然地要擴大他周圍同伴的購買力,我隨便拿出我的錢,因為我沒有掙得它的深刻印象,它對我說來只是一種符號。當然要有許多這樣的符號才會有許多東西,但一個人是可以設法得到它的。

波伏瓦:你接受過別人的錢嗎?

薩特:沒有,但僅僅是因為這事沒有機會發生。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你不責備接受別人錢的人?

薩特:對。因為對我說來錢是某種外在於生活的東西。我想生活不是由錢形成的;但我每做一件事都得要錢。如果我去看戲,看電影,如果我要去度一個假,這總要用錢。想到那些我喜歡的東西和願意做的事情,我要留有一些錢;但我從不認為這是因為教了多少多少私人的課就得了多少多少錢。

波伏瓦:在這種對錢的冷淡後面,是不是隱藏著你對自己是一個國家的僱傭者,未來是有保證的認識?這種保證當然是有限度的,但十分可靠,你擔心過自己未來的物質生活嗎?

薩特:沒有。我從沒有擔心過它。你可以說這是很早就在人們心中存在的方式。在我看來,錢是學生每日帶給我的,我花在使自己愉快的東西上,後來我有了國家為我的教學活動而給我的錢,我以同樣的方式花了它。我不認為生活是由逐月的錢來維持的,這些錢用在買衣服、交租金等等事情上。我不以這種方式看問題,我看到錢是必要的,一個職業是一種弄錢的方式,我的生活應該是我已了解的教師生活,然後顯然是寫書,這無疑會給我一些額外的東西。

波伏瓦:但在某種意義上說,沒有誰是為錢而要錢;人們需要它總是由於它可以用來買東西。在你對未來的夢想、你對旅行的願望——對於你常常夢想的旅行——和你知道自己沒有足夠的錢旅行、過渴望的冒險生活之間有沒有一種衝突?

薩特:冒險生活,它們是抽象的。但旅行,是的。我記得在荷蘭戰爭前去那兒旅行對我說是花費太大了。我認為我們不可能去荷蘭作一次長期旅行。

波伏瓦:我談的是你年輕時在巴黎高師的情況。

薩特:不,當時的情況並不是這樣的。我的需要是有限度的——在咖啡店裡一杯啤酒或葡萄酒;一星期兩三場電影。

波伏瓦:比方說,你有沒有對自己說過,「我沒有錢去美洲」呢?

薩特:我想,對我說來,去美洲是很困難的,因那離未來是太遠了,這不是我當時希望做的事情。

波伏瓦:你對他人的錢有什麼看法?我的意思是,你看到非常富的人和非常窮的人時有什麼反應?這對你是一種實在嗎?

薩特:我見過許多非常富有的人。有些同學的父母是很富的。但我也知道有很窮的人存在,我把貧困看成是應由政治工作予以擺脫的社會醜事。你知道的,我的思想比較模糊,但……

波伏瓦:但你是不是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錢對於一個街道清潔工或家庭傭人是有著重大意義的?

薩特:不,我意識到了,我把錢給那些需要它的人可以說明這一點。這裡有一個矛盾。這些錢對我是無所謂的,對他們卻很重要。我沒有試圖去理解這事,我認為事情就是這樣的。換句話說,我對錢有非常抽象的意識,這有一個硬幣或一張紙幣,讓我得到我喜歡的東西,但我不靠它過活。這是應該搞清楚的事情。我住在巴黎高師,那兒有我的床,我沒有為它付過錢,我可以不花一分錢吃午飯和晚飯。這樣,供給我生活的——在這個詞最簡單最物質性的意義上說——既不是我的家庭也不是我認識的人,而是國家。而其餘的一切,我看作是自己生活的一切,咖啡店、飯館、電影院,等等,都是我自己提供給自己的,而我通過一種假工作的方式來提供的,因為我同我的私人學生花的時間在我看來是近乎玩耍。我通常是同一個智力十分低下的男孩在一起,他模模糊糊地聽著我講一個小時,然後我就走了。我甚至再記不得我自己講了些什麼。在我看來,好像是一席泛泛而談就給我帶來二十法郎。

波伏瓦:後來,你開始當了教師的時候呢?

薩特:嗯,那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我外祖父死了,我繼承了一筆對我這樣一個孩子說來是相當可觀的財產。

波伏瓦:我記得這是當時的八萬法郎,現在這要接近一百萬。

薩特:於是我就不加考慮地花這筆錢。例如,我同你一起——我們去旅行。

波伏瓦:是的,我們的旅行費用都是在這筆遺產中開銷。

薩特:就是在那時,錢對於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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