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身體

波伏瓦:上次我們談到你同女人的關係,而這使你談及性的問題。現在我們由性而涉及到你同自己身體的一般關係。……關於你同自己身體的關係問題你想說些什麼嗎?在這個問題中個子小和人們說你難看這個事實應該首先考慮吧?

薩特:這當然要考慮,而且很重要。但這是作為由他人說出的抽象真理而被考慮的,因此,它具有由數學教師闡明的那種真理的抽象性。但對我說來這並沒有揭示什麼新東西。例如,「小個子」的看法。我當然知道自己是個小個子;人們這樣對我說,我被稱為「小人兒」,而一開始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我母親或外祖父的身材同我的差別。但這並沒有給我一種是小個子的事實的具體直觀。因為我有跟每個人一樣的眼睛,外觀上的不同意味著我比一個成年人個子小些,我不是以成年人的方式看問題。我知道成年人很高,我的朋友對我而言也有點高。我看到這一切,但我是作為某種用我自己的詞語無法解釋、無法表達的體驗而看到這一切。我看到的真理是,我跟別人一樣高大。這很難解釋。而我發覺這種區別——我仰望一個人的臉或者大聲回答比我高的這個人的問題時,我的高聲就考慮到了這種區別——僅僅屬於動作、群體、方向的範圍之內;這並不給我或我的對話者以某種資格。實際上我覺得自己跟他一樣大。他摟抱我時,我會感到自己個子小。但那時這種摟抱是一種溫柔的關係。我六歲時,外祖父把我摟在懷裡,但這並不是一個表明我比他個小的關係。我缺乏這種看法,或者說這對我是一種抽象的看法,是我在日常直黨的生活中沒有領會到的東西。以後事情繼續是這樣。我和同齡的孩子接觸時,我認為能夠解釋我同他們的關係的重要東西,是我的年齡。他們的年齡跟我相同,這樣,他們不比我大,不是「成人」意義上的大。身體的高矮並不使成人更有資格一些。取而代之是神態、衣著、氣味、責任和說話方式的問題;這更多是精神性的而不是身體的。我就這樣保持著我的看法,而我的個子也沒有長很高。如果有人問我個子的大小,我就回答「小」,但這並不是我存在的確切意義。這是某種我後來逐漸地不完全認識到的東西。

波伏瓦:但例如在你同女人的關係中——你同一個女人在一起時——如果她比你高很多,你不覺得煩惱嗎?

薩特:很少有這種情況,一般說來我是有點煩惱,是的。我認為別人會把我看成一個滑稽可笑的人物,作為這樣一個高個姑娘的情人,或者比我要高一些的姑娘的情人。但從身體感受來講,我非常喜歡這樣。

波伏瓦:而關於難看呢?

薩特:是女人使我意識到自己難看。從十歲起我就得知自己是難看的,但不是在鏡子中看出來的,在鏡子中我有兩種看待自己的方式。一種可以稱為一般方式——把自己看成一種符號集合體;如果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該理髮、洗臉、換領帶等等,我就這樣看自己。這是些符號的集合體。在這個臉面上我可以看到我的頭髮是不是太長,我是不是太臟,但實際上我並沒有抓住我的個性特徵。有一個東西是一直存在的,這就是我的斜視眼。這眼睛,它一直存在著;這是我首先看到的東西。它使我進入另一種看待自己的方式,在鏡子中,我看到自己是一個沼澤地。如果我從抽象的符號進入到具體之中,我以另一種方式看自己的臉——這具體就是一個沼澤地。我看到的臉面的各部分沒有什麼意義,而且不能結合形成一個輪廓清晰的人臉。這部分是因為我的斜視眼,部分是因為很早就有的皺紋。總之,我從神態中看到一種景象。我感到這是一片伸展的陸地,一片原野,後來這原野消失了,地面隆起,不毛之地,小丘或高山。這是一個混亂翻騰的地球。它的地層就是一個人的臉面,我赤裸的眼睛可以在周圍人臉上看到這張臉,但在鏡子中看自己時我看不到這張臉。我覺得這是因為我看它時是把它作為自己的創造物,而且因為我看到製造它的肌肉的收縮、臉面的變化,我看別人時,我把這臉面的變化只是看作面部的褶皺,外觀上的一點改變,完全沒有看作收縮的肌肉。這兒有兩種毫無關係的臉,互不接續。這種一般的方式給我一張臉,但這種臉面是在一張報紙上就可以看到的用四筆就可以勾勒出來的臉;然而有這種特殊方式提供的臉,它是臉的一種縮寫,是粗糙的干農活的肌肉,一個人只有在直覺中才能得到它。這是我看待自己的兩種方式。當我看到我的干農活的肌肉時我很傷心,因為我看不到別人能看到的臉。實際上,我以一般的方式看我自己時,我看到的東西並不代表我的臉。我缺乏的東西——我想每個人都在某種程度上缺乏它——是從一種方式到另一種方式的通道,這兩種方式的結合點就是實際存在的這張臉。

波伏瓦:你開始對我說過,你是通過女人而得知自己是難看的。

薩特:不是通過女人;而是通過任何告訴我這個的人。十歲時我從夥伴們那裡聽到這種話,他們認為這事挺逗樂的,這一點也不重要。但顯然,當女人們說到它時,當她們之中的一個以一種絕對的方式說到它時……

波伏瓦:那一天你談到一個人,她對你說,「你這醜八怪。」

薩特:是的,「醜八怪」。

波伏瓦: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女人對你說你難看嗎?

薩特:卡米耶常常明確地對我這樣說。

波伏瓦:但她幾乎把它當作一種吸引人的手段,因為她對我說,她同你在一個葬禮上相遇時,你對她有一種米拉波式的影響。在她看來,這是一種有魅力的難看。

薩特:是的,這難看開始時想必起了一些作用。

波伏瓦:歸根到底,這難看並不妨礙你在女人中取得的成功。

薩特:因為後來我知道這是無關緊要的。

波伏瓦:而且這很常見:一個男人可能相當難看而又有巨大的魅力;人們說大引誘者往往是長得難看的,你想必知道這些。黎塞留公爵,等等。

薩特:是的,是的,當然知道。

波伏瓦:那麼,這完全不讓你難為情?

薩特:對。

波伏瓦:你對我說過,你只是喜歡同女人一起外出,她們至少有一個最低限度的魅力,如果可能你更喜歡她們是漂亮的。

薩特:是的,因為一個難看的男人和一個難看的女人——這是太……太顯眼了。這樣我希望有一種平衡,我自己代表難看,而這個女人代表,如果不說是美,那麼至少是魅力或漂亮。

波伏瓦:你一生總的說來同自己身體的關係怎樣,是好還是壞?以什麼方式或在什麼程度上?

薩特:總的說來不是很好。你是說對身體的主觀感受,是不是?

波伏瓦:是的。

薩特:我認識許多朋友,他們談到身體感受上的愉快。身體上的,在滑雪時,游泳時,等等。我沒有這種感受。滑雪時我主要是擔心摔倒。這是我的身體的感受。平衡體現了一種不斷的威脅。游泳時我又擔心疲勞。

波伏瓦:我原以為你喜歡游泳。

薩特:我喜歡游泳,但喜歡並不意味著有一個令人愉快的身體上的感受。游泳不是特別令人愉快的,有無數我喜歡的不是我身體的東西——波浪上的太陽,水流,波浪,溫度,濕度。我喜歡這一切。我喜歡這水;但身體本身是感受的主體:總的說來這種感受是不太愉快甚至是不愉快的。說得更廣泛些,我散步時——比如說同你——我感到疲勞。首先來的是疲勞的先兆,一種突然襲來的不愉快的感受,然後是疲勞自身。

波伏瓦:是的,我們已經談過這一點。就我說來,我覺得疲勞是一種有點令人愉快的狀況,只要它不是繼續得太長,只要我總是可以停下來,放下我的帆布背包,坐下來,而你覺得這令人不快。

薩特:對。

波伏瓦:而且,你的疲勞的表現形式是腳打泡,或擦破了皮,或者身上有瘡癤;這表明你身體中有什麼東西有毛病,這確實可以產生這個結論:你同它的關係不怎麼好。但你的健康狀況是極好的。

薩特:我有過一種良好的健康狀況,我認為按照這個標準我本應該感到同自己的身體是協調一致的,但甚至到現在我都不能說,這種感受,人們通常稱為「一般機體感」的感受,是令人愉快的。它不是很不愉快;但也不是令人愉快。我沒有感受到自身是良好的。

波伏瓦:這是你總是不喜歡「放鬆」的原因吧?我是指例如在草地上或在沙發上的放鬆。相反地,我記得我們同博斯特在馬蒂凱斯時,你十分笨拙地坐在尖硬的岩石上面。你的身體總是處於不舒適的狀態。

薩特:對,但這個情況較複雜,它會把我們引向帕代萊恩。

波伏瓦:我們回到第一個問題上來。你把這種不是十分令人愉快的一般機體感歸結為什麼?這跟你的童年有關係嗎?這大概是你在精神上對放鬆的排斥吧?你在你母親或別的人那兒看到放鬆的情況,你總是非常不喜歡——這也是我談到放鬆的原因——這是一種抵觸情緒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