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天才與平等

波伏瓦:有一天我們談到你在《詞語》的結尾表達的思想:你是無論什麼人,而無論什麼人也都跟你相同的。我想知道這段話對你意味著什麼。這些關於在人們之間平等的思想,關於優越性的思想,關於開始產生等級制度的思想——它們是怎樣在你心中形成的?一方面你說,小的時候你把自己看成一個天才,另一方面你又說,或多或少你總是認為人們是平等的。你可以從童年和青少年時代開始,把這個事情談清楚嗎?

薩特:我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八歲時,我寫了第一篇故事,我的外祖父稱我為名家,在一定程度上他真的把我當作一個小名家。這樣,我被他用小名家這種內在品質、內心的主觀品質裝扮起來,實際上他在我身上看到的東西並不存在,這只是他的仁慈大方態度的一種折射罷了。如果一個人具有這種名家的主觀實在性,這就會導致不平等,因為一個名家要比他周圍的人優越。但歸根到底這兒仍有一種平等,因為我相信我是一個人的存在,因此所有的人的存在都是名家。我看到的東西大略就是這樣的。就一般的人們說來,只是半人的存在,是沒有完全成功地實現的人的存在,這些人就在我周圍。但我還發現另一種人的存在,那些成功的實現了的人們,他們近在眼前,確實是名家。這樣就有一個平等者的世界,由名家組成,可以有一大群人。這不是當然的平等,而在這些彼此承認、相互平等的名家們的思想中已經有一種平等的觀念,這種平等是我總是想去確立的平等,總是夢想在我和別人之間建立的平等。每當我同某個人有親密關係時,無論他是男是女,我都傾向於把他看成是跟我的地位完全相等的人,雖然我或許對詞語的掌握要好一些,但確切地說,在任何情況下,他的主要的直觀感覺跟我的相同,他看事物的觀點也跟我一樣。

波伏瓦:我們回到你的孩童時代。你在公立中學時,在好學生和壞學生之間有沒有確定的等級之分?

薩特:有。但因為這種劃分對我不是很有利——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學生,我是中不溜的,我的成績有時比平均分數高一點,有時低一點——我不把這當作我的一種存在。我把它看作某種與我無關的東西。我不認為名次排在小布倫、小馬拉坎之前或之後對我的存在有多麼重要。我的存在是深層的主觀實在,它超出一切可以言說的事物,它不能分為等級。實際上那時我要說的是,你們不可能給我分類。一種主觀性是無法把它歸為第一、第二的。它在自身之中和在自身之前,它是一個總體的深層的實在,一個在某種無限的方式中的實在。這是存在,這個人的存在。它在對另一個確定的存在的關係中無疑是有著等級之分,但這可能是不明顯的,不確定的,它的真實性是在更深處的東西。這兒不是給這些個體分等級的問題,而是作為一個整體、作為代表人的總體來對待他們的問題。

波伏瓦:在某種程度上,你首先堅持的是意識的絕對方面。

薩特:對的。我首先在我自身中堅持這個絕對的方面。開始我是把自己看作小名家來堅持這一點,而實際上這意味著堅持意識,我看到、讀到、感受到的意識。這樣,深層的意識同我周圍的物體聯繫在一起,同時具有一種難以傳達的深度而這就是我自身的深度。而這既不可能比哪個人低一等,也不可能高一等。別的人也是這樣。這就是我很小的時候,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感受到的東西。

波伏瓦:你和尼贊在一年級時以及以後一些年裡曾經說過,你們把自己看成超人;同時你對我說,你有一種直覺:你是一個天才。這種天才超人的思想不是同平等的思想相矛盾嗎?

薩特:我覺得不矛盾,因為天才和超人只是充分表現了作為人的實在的存在。根據地位和等級制度劃分自己的等級的人們是一種未加工的材料,其中可能找到後來出現的自由突變的超人。但這種未加工的材料畢竟不是由超人構成,而是由低能者組成,它是符合於那套不是面向人本身而是面向他的性質——面向鐵路巡官、出版檢查官、教師——的等級制度的。總之,是職業、行為、他們用心包圍自身的物體——那些易受等級影響的東西。但如果你達到了相當深度,等級就不可能了。這是我為自己逐漸搞清楚了的東西。

波伏瓦:但在巴黎高師時,仍然有著競爭、年級中的名次、地位等問題。

薩特:沒有,沒有競爭或領先,完全沒有。

波伏瓦:例如,必須取得教師資格。

薩特:是有一個取得教師資格的考試,一個學生在考試中有一個按名次排列的位置,這是學銜考試。

波伏瓦:是的。

薩特:那麼這兒又有一個競爭性的考試,一個人在其中獲得某種名次,但這個人和這個考試之間實際上什麼也沒有。我已經對你說明了作為天才的主觀性思想和同特別性質相聯繫作為一種分類的等級制度思想。在巴黎高師有兩種分類,一種分類實際上是不分類;於是這種純粹主觀性的不分類就被想像為無限物,通過天才而體現其特徵。我把自己看成一個天才。這是我很小就產生了的想法。它是來自我的老兄弟們,那些作家,而我自己也是一個作家。我想我同巴爾扎克、博敘埃應該是平等的,因此我將是一個被稱為天才的人。這樣,在巴黎高師,一方面有我的主觀性,這是一個天才的東西,另一方面又有由於年齡而造成的等級。例如,我進了巴黎高師後,在第一年參加了一個研究小組,有五六個我認識和喜歡的朋友。同時還有別的類似的研究小組。樓上是二年級學生,他們也有研究小組,只是每一個組的人數少些;然後是三年級學生;然後是校友。這一切都是根據年齡而不同。的確,這符合某種東西,因為一個人最後可以由此得到作為某種確定學科的教師資格。例如,在四年中我學得了為了教哲學必須了解的基本知識。而另一個人可能是學語言。總之,這種根據學年的分類對我們並不意味著什麼。我們不認為高年級就比我們優越;他們只是被分了類。

波伏瓦:對,這是在平等中的一種等級,因為每一個人幾乎都確定無疑地要達到它的最高級。

薩特:很明顯這些平等確切地說也不是一樣的,因為在每一級都要學更多的知識,要通過許多考試。一年級的人的平等表現在他們都不考試,而就他們都要開始在學校干四年說來是一樣的。別的年級的人的平等是他們都有一個考試——例如,在這一個課程中得到分數——因此他們有一個附加的成績和合格證明。在最後這是同樣平等的。

波伏瓦:你對自己的同學是有所區別的。你完全不認為每個人都是值得花時間的。例如,像梅洛-龐蒂那樣的人,有一種非常開放的歡迎別人的態度。你一點也不是這樣。

薩特:我跟他正好相反,我非常過分地區別好和壞。我和尼贊,在一定程度上還有吉爾,很快就成了阿蘭的學生,他在那些年是十分極端和嚴厲的,他想在學校創造某種恐怖統治的東西。我應該承認,這裡等級制度和天才的主觀性問題處理得並不好。但我仍然認為,這兒存在著某種同天才的主觀性的關係。我相信,當我們藏在樓梯上面朝外出吃飯夜半歸來、穿著夜禮服的孩子打水槍時,我們是要表明,外出吃飯、夜禮服、高貴派頭、精心梳理的頭髮等等都是外在之物,是無價值的,一文不值。這些孩子本不應該干這些事,不應該有這些慾望,因為一個人應該尋求的是天才的內在的光輝,而肯定不是在一個時髦的宴會上的成功。

波伏瓦:你不是同每一個人一樣,同時在兩種水平上生活吧?有一種形而上學的水平,所有意識的絕對性質都被堅持著;但也有一種道德的實踐的甚至是社會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賦予意識絕對性的這個人有一種同你對立的行為、生活和思考方式,那麼你不會對這種意識的絕對性感興趣。在巴黎大學,你、尼贊和馬耶被公認是對這個世界,特別是對巴黎大學學生態度傲慢的人。

薩特:這是因為這些學生代表了完全不是人的存在物。

波伏瓦:說一些人完全不是人,這話是很重的。這是直接反對平等的思想的。

薩特:後來我擺脫了這種想法,但開始我無疑是這樣想的。開始我認為,這些人是沒有多大價值的。他們有些人大概可以變成人,但多數決不可能。而這種想法同這個事實是一致的:我同他們沒有友誼關係,沒有往來,沒有什麼聯繫。我們只是彼此認識……

波伏瓦:你是說你同他們有著等級關係。

薩特:由於他們或我正在做的工作或同他們有一些關係。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被歸為一類並因此立於一個客觀的基礎上。我們一共二十五人。我被歸為第九、第十或第一,可以這樣來比較我們。但決不可能在等級的水平上來比較我自己的存在和作為天才製作的我的寫作的存在。

波伏瓦:這樣,實際情況是,你的友誼是很有選擇性的,而且在你整個一生中你都是非常有選擇性的。當你拒絕跟某人建立友誼時,你是在他和那些相反使你感到和接受了友誼的人之間造成了一種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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