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音樂和繪畫

波伏瓦:為什麼現在你很少讀文學?

薩特:從童年起,很長時間以來,直到1950年,我都是把一本書看成某種呈現真理的東西。風格,寫作方式,詞語,所有這些都是一個真理,而它帶給我某種東西。我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我不能用詞語把它表達出來,但我覺得它給我帶來某種東西。書不僅僅是物體,不僅僅是同世界的一種關係,而且也是同真理的關係,一個很難用詞語表達但我可以感受得到的關係。我要求於文學書籍的東西就是這種對真理的關係。

波伏瓦:是不同於你自己的世界的某種觀點的真理。

薩特:我不能確切地說出這個真理。就這點說來,評論對我很有益處。我試圖去抽取出作者的真理意義以及它可能帶給我們的東西。這是非常重要的。

波伏瓦:你後來放棄了這種思想嗎?如果放棄了,是什麼原因?

薩特:我放棄了它,因為我認為一本書要比這平凡得多。我常常同那些大作家一起,獲得這種感受。

波伏瓦:你什麼時候失去了這種感受?

薩特:大約是在1950年或1952年,那時我在一定程度上進入政治領域。我對政治充滿興趣,同共產黨人產生聯繫。這時那種感受就消失了。我覺得它好像是一百年前的思想。

波伏瓦:你是指一種有點魔力的文學思想?

薩特:對,有一點魔力。特殊的真理不是由科學或邏輯的方法對我提出的,它是從書自身的美、從它的價值來到我這裡的。我深深地相信它。我相信寫作是一個產生實在的活動,確切地說不是這書,而是超出這書的某種東西。這書屬於想像,但超出這書的是真理。

波伏瓦:在你讀了大量的歷史書並且深深地投入介入的寫作時,你就不再相信它了。

薩特:是的。一個人是逐漸獲得他自己的體驗,正像他喪失過去常有的思想那樣。這是在1952年左右的事情。

波伏瓦:我記得你最後帶著極大樂趣讀的書是《莫比·迪克》。後來你還讀了熱內的書。你不是出於偶然寫了他,你被他的作品迷住了。我想,在1952年以後,你沒有什麼很大的文學熱情了。

薩特:是的。

波伏瓦:你那時的閱讀有研究也有僅僅是消遣的。

薩特:此外還有歷史書籍。

波伏瓦:我記得當時有些我很喜歡的書你沒有讀。我向你推薦過它們,像阿爾貝·科恩或約翰·考珀·波伊斯的東西,但我們沒有在一起談過它們,甚至在我告訴你它們是非常好以後,你還是沒有興趣讀它們。嚴格地說來,這是從對文學著魔狀況中解脫出來了。

薩特:大概是的。而且一般說來,我再不能真正理解人們去寫小說的原因。我想談談我曾經認為文學是什麼,然後再談我放棄了的東西。

波伏瓦:這一定要談談。這是十分有趣的事。

薩特:開始我認為文學是小說。

波伏瓦:是的,一種敘事,同時通過它看到世界。它給你的東西不是社會學隨筆、統計學報表或別的什麼可以給你的。

薩特:它給了人們一種個體、個人和特殊。例如,一部小說將給人們這個房間,這牆的顏色,這些窗帘,這個窗戶,而且只有小說能做到這一點。我喜歡小說的正是這個,各種物體被給予名稱,它們非常接近自己的個體特徵。我知道所有這些描述之處都是存在的或者存在過,因此這兒確實有真理。

波伏瓦:雖說你不是特別喜歡文學描寫。你的小說中常有描寫,但它們總是同活動、同人物看待自己的方式緊密結合在一起。

薩特:而且很短。

波伏瓦:是的。一點點隱喻,三個小詞暗示某個東西。不是一個真正的描寫。

薩特:因為一個描寫——嗯,它不是時間。

波伏瓦:對。它造成一種停頓。

薩特:它造成了一種停頓。它不是像物體在瞬間中顯現的那樣來給出物體,這物體好像一直存在了五十年。這是荒謬的!

波伏瓦:而在敘述的運動中暗示這個物體,這就很好!但是不是還有另一個原因?這是不是因為你特別地讀過了所有那些文學名篇?應該承認,一天一本出版的東西很少有什麼驚人之處。

薩特:戰前是這樣的。

波伏瓦:噢,不,戰前你還沒有讀卡夫卡、喬伊斯或《莫比·迪克》。

薩特:是的。我讀過塞萬提斯,但我讀得很差勁。我常說自己應該重讀《堂·吉訶德》。我試著讀了一兩次。我終於放下了,我不是不喜歡它——相反,我非常喜歡它——但環境使我放下了它。有那麼多的東西要重讀和開始去讀。我本來可以讀它的。

波伏瓦:大概你認為它再不能給你什麼東西了,不能豐富你,不能給你任何新的世界觀,你知道,這兒你的看法同一般的看法是一致的。你我一生中常有這種情況。總的說來,現在人們小說讀得比有一個時期少,興趣也較小。就是說,「新小說」的嘗試使人們感到厭煩,他們寧可去讀傳記、自傳、社會學或歷史學研究。這時他們對真理的感受要比讀小說時強烈得多。

薩特:實際上我就是讀的這些東西。

波伏瓦:不錯,現在使你感興趣的就是這些東西。但還有別的跟文學不同的東西是你一生中非常喜愛的。音樂和繪畫。還有雕塑。有件事我注意到了,覺得很好奇:雖然你總是非常喜愛音樂,你彈鋼琴,你的家庭是一個音樂世家,你現在仍然聽得很多,既聽錄音帶也聽收音機,但你實際上從沒有寫過音樂方面的東西,除了對萊博韋茨關於介入的音樂的書寫過一個導言外。

薩特:是這樣的。

波伏瓦:另一方面,繪畫。……一開始,我剛認識你時,你不是特別喜愛它。後來逐漸地自我培養,你開始喜愛和理解繪畫了,你就這個主題寫了很多文章。你可以說說這事在你一生中的意義嗎?這兩種不同情況的原因是什麼?

薩特:一開始是音樂,因為這是我很早就接觸到的東西。至於繪畫,我是看複製品。五歲、六歲一直到七歲,我都沒有去過博物館,但我看繪畫的複製品,特別是精美的拉魯斯詞典,其中有許多插圖。跟許多孩子一樣,在我看圖畫之前,我已受過形象化的教育。但我是生在音樂之家。有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我的外祖父開始被音樂深深迷住。波伏瓦,你的外祖父施韋澤本人?

薩特:對。他對音樂有興趣,他寫了一篇關於歌唱家、音樂家漢斯·薩克斯的論文。

波伏瓦:然後有阿爾貝特·施韋澤關於巴赫的著作。

薩特:外祖父十分重視這本書,他經常讀它。他有時也作曲。我記得我十五歲時看到過他創作的樂曲,那是在他兄弟,一個牧師的家裡。他坐在鋼琴旁作曲。他創作的曲調有點像門德爾松的東西。

波伏瓦:他同阿爾貝特·施韋澤是什麼關係?

薩特:他是阿爾貝特的伯父,跟阿爾貝特的父親是兄弟。

波伏瓦:你外祖父看重阿爾貝特·施韋澤嗎?

薩特:看重,但他並不十分理解阿爾貝特。他和阿爾貝特面臨的難題完全不一樣而有點嘲笑阿爾貝特。

波伏瓦:這麼說來,阿爾貝特·施韋澤是這一家最大的音樂家了。

薩特:是的。我還是一個孩子時出席過他在巴黎的一個風琴演奏會。我母親帶我同外祖父一起去的。

波伏瓦:你母親本人也是愛好音樂的吧?

薩特:對,非常愛好。她演奏得很好。她在唱歌方面有過較高級的訓練,唱得非常好。她演奏肖邦的樂曲,舒曼的樂曲;她演奏難度很大的樂章。她確實比我舅父喬治的音樂經驗少些,但她喜愛音樂,她常在下午為自己演奏鋼琴——順便說一下,我在《詞語》中談到這一點。

波伏瓦:你上過鋼琴課嗎?

薩特:很早以前上過。我記得大約是十歲,九歲或十歲,我就有鋼琴課了。

波伏瓦:你一直上到什麼時候?

薩特:我離開巴黎去拉羅舍爾時就不再上鋼琴課了。

波伏瓦:你是怎樣讓自己練得一手好琴的?

薩特:我自己練琴。我讀四年級時母親的鋼琴放在繼父家的客廳里,我沒事時就常溜進去彈奏我記得的曲調。後來又有一些我從拉羅舍爾音樂商店買的或租的小歌劇曲譜。開始我學習進展緩慢,感到困難,但我對節奏很敏感。我母親再婚後由於繼父的緣故很少玩鋼琴,他實在是不喜歡音樂。不過在我放學回家後,繼父還沒回家之前她也玩一會。我坐在旁邊聽,她走後我就自己玩。開始我用一個指頭,後來五個,最後用十個指頭玩。我終於成功地練習到了一定的水平。我彈得不是很快,但能演奏多種樂曲。

波伏瓦:你同你母親合奏過嗎?

薩特:合奏過,四重奏曲和弗朗克的交響樂曲。

波伏瓦:你主要是彈鋼琴嗎?

薩特:是的。我的音樂修養跟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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