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閱讀和寫作

波伏瓦:有一個問題我想問問:你在《詞語》中關於閱讀和寫作談了很多。你很好地解釋了閱讀對你意味著什麼——兩種水平的閱讀,一種是什麼都沒理解但仍然被迷住了,另一種是理解了。你也談到——雖然談得較為粗略——年齡較大時,發現了另一些書對你意味著什麼。但我想,我們應該回到這個問題上來:從十歲起,閱讀對你有什麼意義。你在拉羅舍爾讀了一些什麼書?你來巴黎後又讀了些什麼?後來又有什麼情況?在服兵役時你讀的東西呢?你教書時的情況?以後的這些年呢?

薩特:應該區別兩種閱讀。一種是局限於某一時間範圍內的閱讀,是閱讀一些直接有助於我的文學或哲學寫作的書和文獻。另一種是自由獨立的閱讀——所讀的這本書是剛剛出版的,或者是由某個人推薦的,或者是一本我沒有讀過的18世紀的書。就它關係到我的整個人的存在、我的整個生活說來,這也是介入的閱讀。但它跟我那時要寫的一本書卻沒有什麼確定的關係。在這種對一切有文化者的無特定目的的閱讀中,我開始接觸到傳奇故事,那是在十歲時,你知道的。尼克·卡特爾和布法羅·比爾以及跟他們同樣的作家,在某種程度上讓我看到了世界。布法羅·比爾和尼克·卡特爾的東西在美國很流行,從雜誌每一期的插圖上看,尼克·卡特爾成了美國人自己的創造物。他看來確實像一個標準的美國人,就像人們在電影里看到的那一種。他高大、強健,臉颳得很乾凈,他被僕人和夥伴們陪同著,他們都是一樣的高大強健。這些故事在某種程度上描述了紐約的生活。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紐約。

波伏瓦:你在《詞語》中談到這個。我希望你接著談談你在《詞語》中沒有談到的時期。在拉羅舍爾,閱讀對你意味著什麼?

薩特:在拉羅舍爾,我參加了收費圖書館;也就是說,我接替了外祖母的角色。我在《詞語》中說過,我是由外祖母而知道收費圖書館的。她常去那種圖書館借小說回來看。這樣我開始去拉羅舍爾的一些收費圖書館,也去市立圖書館,那兒也借書。

波伏瓦:你讀了一些什麼書?為什麼讀這些書?這是很重要的。

薩特:我讀得很雜,既繼續讀那些驚險小說,也讀些較高雅的和較專門的東西。例如我在那兒讀了居斯塔夫·埃馬爾的東西。

波伏瓦:費尼莫雷·科佩爾呢?

薩特:也讀一點費尼莫雷·科佩爾的東西,但我不怎麼喜歡他。還讀了另外一些人的,他們的姓名我忘了,他們大都是寫書,不是在雜誌上發表小說。除了這些書,我還開始讀我曾在外祖父那裡看到過的那些書,那時我常在他的圖書室讀書。這都是很好的書,但都比較乏味。我很小就在看驚險小說,外祖父的那些長篇小說反而是後來才開始看的。

波伏瓦:但在拉羅舍爾這再不是你的外祖父的書了。它們是些什麼書?

薩特:這是我母親和繼父的書——他們讓我讀的書。後來我發現自己很適合讀這些書。我的母親看的書不是很多,但有時她也讀一本,是當時較為流行的那種書。

波伏瓦:你的繼父也讀嗎?

薩特:他讀過書。他不再讀了。但他讀過。

波伏瓦:他也勸你讀某些書嗎?他給了你一種指導嗎?

薩特:沒有,沒有。

波伏瓦:完全沒有?

薩特:完全沒有。我母親也沒有。我從沒有得到過他們的指點。

波伏瓦:但你說你讀他們讀的書。

薩特:是的。但那是我自己接觸了它們。我在他們的卧室或客廳看到這些書,我就拿著看,特別是在戰後,因為這些書是與這次戰爭有關的,我想了解它。

波伏瓦:有沒有禁止讀的書?你總是可以讀喜歡讀的書吧?

薩特:沒有禁止我讀什麼書,一本也沒有。總而言之,我沒有讀過特別禁止讀的書。我手頭有的是些普通的書。它們有一些是學術和資產階級文化相結合的書。有些書的自我介紹是比較符合實際情況的。

波伏瓦:老師沒有向你推薦什麼書嗎?

薩特:那時沒有。他們提到的都是些嚴格意義上的教科書。當然學校有一個圖書館,但那兒能看到的書多半是朱萊斯·凡爾納的東西。

波伏瓦:在拉羅舍爾時,你沒有同別的孩子交換書看?

薩特:他們都讀得很少。我幾乎是唯一的一個書迷。他們主要感興趣的是遊戲。

波伏瓦:這麼說來,你是碰見什麼書就看什麼了。

薩特:也不完全是這樣。有某種選擇。例如克洛德·法雷爾。我讀他,因為繼父書架上有他的一本書。這是我見過的一本書。我以前在收費圖書館見過他的書。這是人們看過的書。

波伏瓦:那時有什麼書特別打動你嗎?有你很喜歡的一些書嗎,儘管它們有著資產階級的局限性?

薩特:噢,那時我喜歡的主要是偵探和驚險小說。我讀克洛德·法雷爾的書。它們確實吸引了我。我也讀其他人寫的同類作品,雖然我覺得它們不那麼吸引人。

波伏瓦:這兒沒有什麼東西能抓住你。

薩特:是沒有。

波伏瓦:從閱讀的角度看,你來到巴黎後有一個什麼樣的根本變化?

薩特:這是一個總體的改變,因為我的朋友尼贊和全班最拔尖的三四個人,貝爾科特和格呂貝爾,畫家的弟弟,都是愛讀書的人。我在亨利四世中學讀一年級見到吉爾時,他也是一個愛讀書的人。他們主要讀普魯斯特的東西。那是一個偉大的發現。正是普魯斯特把驚險小說變為文化的小說,變為文化。

波伏瓦:那時你喜歡誰?普魯斯特?吉羅杜?

薩特:是尼贊讓我讀吉羅杜的。尼贊還向我推薦了保爾·莫朗。我是被尼贊帶進這個文學領域的,他不讀驚險小說,他讀許多較現代的書。

彼伏瓦:你也讀紀德嗎?不管怎麼說,你可以發現現代的作品。

薩特:我想必讀過《地上食糧》,別的都沒有讀過。這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許多現代的作家,尼贊常對我說到他們,「你讀過這一個人的書嗎?你讀過那一個人的嗎?」這樣我就去讀他們的東西。從那時起,從一年級到哲學班,閱讀改變了我的世界。這裡沒有太多的哲學,而有超現實主義者寫的許多書,由普魯斯特、莫朗和其他一些人。

波伏瓦:你的閱讀在一定程度上同尼贊保持一致以便不被他超過,跟他一樣去了解事物,進行活動。

薩特:首先是因為他,同時因為學校里另外幾個讀書的人。

波伏瓦:你說「這改變了世界」。你可以詳細談談嗎?你可以在某種程度上來描述這個世界的改變嗎?

薩特:這一點很清楚;一涉及到冒險,小說就把背景放在美洲,這是一個我不了解的世界。但我對地理學不是特別感興趣。我對美洲是個什麼樣並沒有明確的概念。然而這些書,例如莫朗的書,從一年級到哲學班,向我打開了這個世界。事情不是簡單地發生在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之外。它們發生在這個地方或那個地方,在中國或紐約,或地中海……這些都使我驚奇。我正發現一個世界……

波伏瓦:在地球地理學的水平上?

薩特:是的,這是最重要的。這樣,雖然我的地理課在班上是很差的,但我開始理解它了。

波伏瓦:我相信這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那時作家都有點講求異國情調。莫朗、瓦萊里·拉爾博和別的許多人都放下法國去描述這種世界。但你也有別的通往世界的道路。吉羅杜或普魯斯特就完全沒有這樣寫。

薩特:吉羅杜寫東西綳得太緊,緊張得使人不安。我不是很喜歡他。普魯斯特給我的根本東西顯然就是他的人物主觀心理學。但他也給我關於環境的思想。普魯斯特教給我的一件事是,就像有著不同的生物種類一樣,也有著不同的社會環境。依生活環境的不同,你是一個小資產者或者一個貴族,或者一個上層資產者,或是一位教師。所有這些在普魯斯特的世界都可以看到和得到承認。我對這事想得很多。我馬上得出結論說,一個作家應該了解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也就是說,他應該熟悉各種環境。而在另一些我以前不那麼喜愛的人中間我也發現這種思想——例如龔古爾兄弟他們想經常深入到周圍的環境中去探尋準備放入自己小說之中的典型。他們寫了一部關於女僕的小說,因為他們有一個心愛的女僕死了,而她的性生活是饒有興味的。

波伏瓦:這對你應該是一次根本的改變吧?你是來自一個非常外省化和資產階級的環境,而現在接觸到的這一切對你展現了生活的各種可能性——感情、道德、心理學。是不是這樣?

薩特:對,確實如此。這對我展現了當代的生活,因為就文化和與之有關的生活而言我的父母生活的環境落後於這個時代五十年。然而在巴黎正相反,所有這些年輕人都是日新月異地生活在當代文化環境之中。特別是超現實主義者。正像我說過的,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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