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文學和哲學(三)

波伏瓦:你在德國攻讀哲學時也沒有放棄《噁心》的寫作。你在兩個方面都花了時間。

薩特:《噁心》是很重要的。

波伏瓦:但攻讀哲學對你說來同樣重要,這使你在德國呆了一年。我問過你,你是怎樣寫起《存在與虛無》的,你卻答道,「因為戰爭。」

薩特:是的。

波伏瓦:但這個解釋不太令人滿意。

薩特:嗯,我為寫《存在與虛無》做了很多筆記。其思想都是建立在我在奇怪的戰爭期間寫的一本筆記的基礎上,這些思想直接來源於我在柏林的那些年。我寫那本筆記時手頭沒有一本書,這樣我自己重新改寫這本筆記。我不明白戰俘營里德國人為什麼給我海德格爾的東西。至今這對我仍是一個謎。

波伏瓦:他們是怎麼給你的?

薩特:我在戰俘營,一個德國官員問我需要什麼東西,我答道「海德格爾」。

波伏瓦:大概是因為海德格爾比較得當局的歡心……

薩特:也許是這樣。總之,他們把書給了我。一本厚厚的很值錢的書。這很奇怪,因為他們一般對我們是不會這麼大量的,你知道。

波伏瓦:是的,這是有點奇怪。那麼,這就是說那段時間你在讀海德格爾。

薩特:我在戰俘營讀海德格爾。可以補充一句,我早就通過胡塞爾了解他了,比讀他自己的東西了解得更好。我在1936年就讀過他的東西……

波伏瓦:噢,對,我記得你讓我翻譯了他的很多東西。好像還是在魯昂的時候,我們談到過他。對的。同時,《存在與虛無》又是來源於你在《想像心理學》中的發現。

薩特:不錯,是這樣的。我發現了意識就是虛無。

波伏瓦:後來你常說,你再沒有像你寫《存在與虛無》時那樣的思想和直覺了。

薩特:雖說是這樣,我還是寫了一些與哲學有關的書,例如《聖·熱內》。

波伏瓦:是的。

薩特:在我看來,它是一個長篇隨筆,不是哲學的。實際上我一直運用著哲學思想。

波伏瓦:對。

薩特:也可以把《聖·熱內》稱為一部哲學著作。……後來通過寫《辯證理性批判》,有些東西又回到我心中。

波伏瓦:噢,不錯。這也是由偶然因素造成的,與當時的境況有關,因為波蘭人要求你……

薩特:波蘭人以哲學方式向我提些問題。這樣就產生了《方法問題》。波蘭人發表了它。我想在《現代》上發表它,你也勸我這樣做。

波伏瓦:是這樣的。

薩特:原來的本子不是很好。我重新寫過,在《現代》上發表。

波伏瓦:你是這樣做了,但這裡沒有另一個動因嗎?從1952年開始你大量閱讀了馬克思的著作,哲學成了一種政治性的東西,由此看來,波蘭人要你寫這篇文章就不完全是偶然的了。

薩特:對的。在馬克思看來,哲學應該被取消。我不這樣看問題。我認為哲學仍在未來之城中。但毫無疑問的是,我參考過馬克思主義哲學。

波伏瓦:這裡似乎應該更詳細地解釋一下;人們向你建議寫《方法問題》。但你為什麼同意做這事?

薩特:因為我想知道自己的哲學究竟處於何種地位。

波伏瓦:在你同馬克思主義的關係中……

薩特:從表面上看是這樣的。但首先是同辯證法的關係;如果你看過我的那些筆記本——可惜它們都不在了——你會看到辯證法是怎樣以其自身的方式進入我的寫作之中的。

波伏瓦:在《存在與虛無》中完全沒有辯證法。

薩特:確實如此。我從《存在與虛無》發展到一種辯證法的思想。

波伏瓦:是的。在寫《共產黨人與和平》時你開始創立一種歷史哲學。

這是產生《方法問題》的某個階段。

薩特:是這樣的。

波伏瓦:但你是怎麼繼續從《方法問題》前進到《辯證理性批判》的呢?

薩特:《方法問題》只是方法論;它後面還有哲學,有我開始解說的哲學辯證法。我在結束《方法問題》三個月或三個月之後,開始寫《辯證理性批判》。

波伏瓦:你是怎樣發現自己有新思想的?因為有些年你對我說,「不,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再寫一本哲學書。我不再有思想。」

薩特:嗯,我想我當時說「我不再有思想」時,是漫不經心說的,我甚至那時也是有一些東西的……

波伏瓦:有些自我創立的東西。

薩特:對。寫《方法問題》時,我寫得很快,我的思想又得到清理。這些思想是在我積累了三四年的筆記中匆匆記下來的……這些筆記你知道……

波伏瓦:噢,不錯,我好像仔細看過這些厚厚的筆記。……但在我看來,它們似乎還沒有包含像溯逆和惰性實踐這樣非常重要的思想。

薩特:對。但在辯證法的水平上已有對它們的某種預示,這在我說來已經夠了。

波伏瓦:你實際寫作時,對文學或哲學有什麼不同的態度嗎?

薩特:我寫哲學時差不多不打草稿。寫文學我要連打七八遍草稿,每一頁的七八段作為單獨的一組。我寫三行,在它們下面畫一橫線,然後第四行是寫在另一張紙上。哲學沒有這種情況。我拉過一張紙,開始寫上我頭腦中醞釀的思想——那大概是不久前才有的思想——然後一口氣寫完。可能這一頁紙還寫不完,得好幾張紙。然後到某一張紙寫完時我停了筆,因為我有個地方寫得很不好。於是我進行修改,接著再往下寫,一直寫完。換句話說,哲學是我向人們講的話。它不像一部小說,那也是向人們說話,但是以另一種方式。

波伏瓦:是這樣的。

薩特:我認為,一部小說是為了給人去讀。而在哲學中我是向人們作解釋——我可以用筆這樣做,也可以用舌頭、用嘴這樣做——正像現在這樣來表達我的思想。

波伏瓦:換句話說,你不可能用錄音機寫文學,卻可以用它來寫哲學。

薩特:對。

波伏瓦:我看到你寫《辯證理性批判》,氣勢真嚇人。你幾乎完全不再看一遍。

薩特:第二天上午我再看頭天寫的。我一般每天寫十頁左右。這是我一天可以完成的最大工作量。

波伏瓦:看你寫《辯證理性批判》時我好像是在看一個運動會中的絕技表演。你是在科里特拉納的作用下寫作的。

薩特:寫《辯證理性批判》的整個期間我都在服用這種葯。

波伏瓦:寫文學作品時你從來不用科里特拉納。

薩特:寫文學不可能用科里特拉納,因為這東西影響靈感。我記得在戰後我試著用它寫《自由之路》。寫的是瑪志厄回家前在巴黎街上徘徊這一段。寫得糟透了。他走過好多條街,每一條街都使他產生各種聯想。

波伏瓦:我記得這事。這真糟糕,我想問你另一個問題。即使一個人不是自我陶醉者,他也有某種關於自我的形象。我們談過了你小的時候和稍大一點時的自我形象,那麼你現在的自我形象呢?你六十九歲了。以你為題的論文、書目提要、傳記、訪問記和作品是那麼多,有那麼多的人想見到你,這對你有什麼影響?所有這些有什麼作用?你認為自己是不是已被劃為歷史紀念碑式的人物或者……

薩特:在某種程度上講,我已是一個歷史的紀念碑。但不完全是。我好像重新發現了一個人,我一開始就常常想到要做這種人。這個人不是我,但又是我,因為他畢竟正在講話。人們為他們自己創造了某個人物,而這就是我。這是一個「我-他」和一個「我-我」。這個「我-他」是人們創造的,同時又是以某種方式同自我發生關係的「我」。

波伏瓦:這是不是說,在今天的這個人物和你年輕時夢想的人物之間有著完全的一致?

薩特:不是這個意思。我從沒有對自己說,「嗯,這差不多就是我年輕時想望的,如此等等。」我沒有這種意思。我很少想到自己,這些年來我完全不去想這事了。

波伏瓦:從什麼時候開始?從你開始介入政治嗎?

薩特:差不多是的。當我干著私人的事情時,當我去看某人或為某人做某事時,這個自我就再現了。這時這個自我就再現。但是在文學中,我正在寫作時,這個我就不再存在。在五十歲或五十五歲時——在寫《詞語》之前——我常常夢想寫一個故事,地點是在義大利,寫一個年齡跟我相彷彿的人同生活的關係。這會有濃厚的主觀色彩。

波伏瓦:我模模糊糊記得這事。我們還要回到一件事情上來——那些你沒有寫完的書。

薩特:行。

波伏瓦:你為什麼打算寫它們?後來你為什麼又放棄了?

薩特:關於《阿貝瑪爾王后或最後一個旅行者》我已經寫了很長一部分,還做了很多筆記。

波伏瓦:再問一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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