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文學和哲學(二)

波伏瓦:你過去常有一種得救的思想,它是根據這種想法:一部文學作品有一個超越瞬時的實在,是某種絕對的東西。這不是說你直接想到後世,而是說你想到一種不朽。得救對你意味著什麼?

薩特:當我開始寫「尋求一隻蝴蝶的一個高貴家族的成員們」時,我寫下了某種絕對的東西。我寫下了某種絕對的東西,也就是我自己。我使自己置身於永恆的生命之中。一件藝術創作物能超出世間事物而長存。如果我創作了這樣一個,它就長存於世,因此,作為使之實現的作者,我也長存於世。這後面隱含著基督教的不朽的思想——我從終有一死的生命過渡到不朽的生命。

波伏瓦:當你的思想達到介入文學的時刻,這種情況就終結了吧?

薩特:完全終結了。

波伏瓦:現在還有沒有得救的思想?它再沒有恢複過嗎?我想這個觀念完全消失了吧!這並不是說你不再密切注意後世,不再從側面注意後世了。

薩特:一直到寫《噁心》以後,我還在做天才的夢,在戰後,在1945年,我表現了自己的才能——有了《禁閉》和《噁心》。1944年,同盟國撤離巴黎,我已經享有天才之譽,我作為一個天才作家去國外旅行,前往美國;那時我是不朽的,我對這個深信不疑。就是說我不再去想它。

波伏瓦:是的,因為事實上你不是那種人,他們說,「我寫了不朽的作品;我是不朽的。」你完全不是這樣的。

薩特:而且這也很複雜。因為一旦你是不朽的,你創造了不朽的作品,那麼一切都已經定了。但你又感覺到自己正在創造某種過去不存在的東西,所以你應該把自己放進日常時間裡去。最好不要去想不朽,除非是同可見的現實聯繫在一起,應該把一切都放到現世的生活中去。我活著,我為了活著的人寫作,同時也想到,如果我正在做的事情成功了,我死後人們仍然會讀我的東西,而那些後世的人們,雖然我的作品不是為他們寫的,我的話語不是向他們說的,他們仍將發現,我的作品是有存在價值的。

波伏瓦:你認為哪一個對你是主要的——文學還是哲學?你是願意人們喜歡你的哲學還是文學,或者你希望他們兩者都喜歡?

薩特:我的回答當然是希望他們兩者都喜歡。但是有層次之分,哲學是第二位的,文學是第一位。我要通過文學實現不朽。哲學是實現文學的一種方式。哲學本身沒有絕對價值,因為境況的變化導致哲學的相應變化。哲學的正確與否不能在當下作出判斷;它不是為同時代的人寫的。它推究永恆的實在,它談論的是永恆,這樣,它難免要被別的東西超過,它會拉了下來。它談論的是那些遠遠超越我們今天個人觀點的事情;文學正相反,它記下的是當前的世界,是人們通過閱讀、談話、情慾、旅行發現的世界。哲學要更進一步。比如說,哲學要思考這樣的問題,今天的激情是古代沒有的新的激情;愛情……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在你看來,文學有一種更為絕對的特性,哲學卻較多地依賴於歷史進程,有許多東西要經常修改。

薩特:它必然要求修改,因為它總是超越現時代。

波伏瓦:的確是這樣。但即使笛卡爾和康德被人們以某種方式超越,他們的存在這個事實中就沒有一種絕對的東西嗎?他們被超越,但超越者是在他們所做出的貢獻的基礎上繼續前進的。他們是一種參照物,這就是絕對。

薩特:我不否認這一點。但在文學中沒有這種情況。喜愛拉伯雷的人入迷地讀著他的作品,好像他是昨天才寫成一樣。

波伏瓦:在一種完全直接的方式中。

薩特:塞萬提斯,莎士比亞,你談著他們的東西,好像他們仍在今世。

《羅密歐與朱麗葉》或《哈姆萊特》,好像是一些昨天才寫成的作品。

波伏瓦:那麼你是把文學放在作品的首要地位了?但從你讀的東西、所受的教育來看,哲學佔有很大的份量。

薩特:是的,因為我把它作為寫作的最好的工具。哲學給了我創造一個故事的必要的尺度。

波伏瓦:但總不能說,哲學對你僅僅只是一種文學的工具。

薩特:起初它是這樣的。

波伏瓦:起初,是的,但後來,當你寫了《存在與虛無》,又寫了《辯證理性批判》的時候,就不能說哲學僅僅是為了有可能去創造文學作品。這也是因為你對哲學本身已十分喜愛。

薩特:不錯,它使我感興趣,這是肯定的。我希望表達我的世界觀,我讓我的文學作品或隨筆中的人物在他們的生活中體驗這種觀點。我是給我同時代人描述這個觀點的。

波伏瓦:總而言之,如果有人對你說,「你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但作為一個哲學家你不使我信服」;又有人說,「你的哲學非常驚人,但作為一個作家你沒有什麼價值」,你會更喜歡第一種假設吧?

薩特:對,我更喜歡第一種假設。

波伏瓦:大概你認為,你的哲學並不是獨一無二地屬於你,別的人也會提出惰性實踐的觀點,循環的觀點,這正像最早的科學家,他們第一個發現的東西別人或遲或早也會發現。這麼說來,文學也不是絕對的,不能說文學已接近或達到終了;雖然哲學被超越,它同時又繼續進行下去。例如,笛卡爾就在你身上存在,這種存在方式與莎士比亞或塔西特,或者任何一個你十分樂於閱讀的某個人在你身上存在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後者可以用某種方式影響你,他們要通過你的共鳴或反恩才能做到這一點,然而笛卡爾卻成了你的生活方式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部分。

薩特:我小的時候想寫一部像《巴黎聖母院》或者《悲慘世界》那樣的小說,它到後世仍會得到人們的承認,一個無可修改的絕對物。你知道,哲學是從一個側面進入我的生活的。

波伏瓦:哲學為什麼進入你的生活,使你成為它的創造者的?

薩特:小的時候我想像自己是一個小說的創造者;我開始接觸哲學時,我並不了解它是什麼。我有一個表兄正在上初等數學班。正像所有上初等數學班的孩子一樣,他也學哲學。他在我面前不願談哲學。我知道他正在學我不知道的東西,這引起了我的好奇。但我已經具有牢固穩定的關於小說和隨筆——不是哲學隨筆——的思想,這些思想是太強烈了,學哲學的念頭一出現就被它們推翻。

油伏瓦:那你怎麼又成了一個哲學的創作者?

薩特:這是有點奇怪的,因為在哲學方面我不想成為一個創作者,我不想當一個哲學家——我認為這是浪費時間。我喜歡學哲學,但說到去寫哲學著作,我覺得那是很荒謬的。這很難理解,因為正像我寫那些虛構的故事一樣,我本來也可能以寫哲學著作為樂的。但哲學同真理和科學有關聯,而這些東西使我厭煩,再就是那時搞哲學還是早了一點。在文科預備班我的第一篇文章的題目是「什麼是持續?」那時我已接觸到柏格森。

波伏瓦:在那以後,在你準備學位論文和通過教師資格會考的那幾年,你對哲學感興趣嗎?

薩特:有興趣。我寫了一些受益於或者不如說「受害於」我的哲學知識的作品。的確,我記得《亞美尼亞人埃爾》就包含著關於柏拉圖山洞的描寫。我覺得把這些搜集在一起進行描述是我應做的事。

波伏瓦:這麼說來,你對哲學也是感興趣的,你寫了一個很不一般的精練的學位論文,一個非常透徹的關於想像的論文。

薩特:當時德拉克魯瓦對我說,「好吧,為我的叢書寫一本關於想像的書。」

波伏瓦:你為什麼同意寫這個?當時你是那樣專註於《噁心》和其它各種文學創作計畫之中。

薩特:不寫哲學不是絕對的。當時我認為寫這篇東西可能對我有好處。關於想像的書是同文學聯繫在一起的,因為藝術品有一個對想像的關係,再就是,很早以前我就有了關於形象的思想,我想把它們弄清楚。

波伏瓦:你也有關於偶然性的思想,這是哲學思想。我們剛認識時,你對我說,「我想成為斯賓諾莎和司湯達。」這麼說來你也有一種成為哲學家的傾向了?

薩特:是的,但是你看到,我選擇了能為20世紀的頭腦所理解的敏感的人。對我說來,斯賓諾莎與其說是一個哲學家還不如說是一個人。我喜歡他的哲學,但我尤其喜歡他這個人。現在使我感興趣的倒是他的著作——這是不同的。

波伏瓦:有兩本書《心理學和想像》和《想像心理學》。德拉克魯瓦要的是哪一本?

薩特:《心理學和想像》。

波伏瓦:它們之中包含著一種辯證關係嗎?

薩特:我記得我在寫《心理學和想像》時就有了關於《想像心理學》的思想。它們不是形成兩個分離的部分,而是一部完整的作品,第一部分是《心理學和想像》,第二部分是《想像心理學》。我給德拉克魯瓦作為他的叢書之一的,是第一部分。

波伏瓦:你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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