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讓-保爾·薩特的談話(1974年8月—9月) 文學和哲學(一)

波伏瓦:我們現在從文學和哲學角度談談你的著作吧。你覺得對這個問題是不是有些東西可說?你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嗎?

薩特:說實在的,我不那麼感興趣。現在沒有什麼可讓我感興趣。但好多年來我對這是有興趣的,也可以談談吧。

波伏瓦:為什麼你如今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了?

薩特:我不知道。所有那些東西都過去了,也都談過了。我想去發現一些可說的事情。現在還沒有找到;但我會找到的。

彼伏瓦:你在《詞語》中很好地解釋了閱讀和寫作對你意味著什麼,你在十一歲時是怎樣把作家當成自己的天職的。你註定要去搞文學。這解釋了你為什麼想要去寫作,但完全沒有解釋你為什麼寫了那些你已寫下的東西。在你十一歲到二十歲期間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你怎樣看待你的文學作品和哲學著作之間的關係?我們剛認識時,你對我說,你想同時成為斯賓諾莎和司湯達。這個話題很不錯。我們就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正寫的那些東西談起吧。你為什麼寫這些東西——這是怎麼發生的?

薩特:我在十一二歲時寫了一本歌頌英雄的書《伯利辛格金的葛茨》。這是《魔鬼與上帝》的前身。葛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征服眾人並且建立了一個恐怖統治,但同時他的意圖又是善良的。那時我讀了一篇東西,是關於中世紀一個德國人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葛茨。總之他們要處死他。他們把他放到塔頂的大鐘上,這鐘的十二點被他們挖了一個洞,從裡頭一直挖穿到鐘面。他們讓他的頭從洞里伸出來,當鍾從十一點半走到一點半,這鐘的指針就把他的頭割掉了。

波伏瓦:這真有點像埃德加·愛倫·坡的文筆。

薩特:這是一個慢慢砍頭的刑罰。事實上它給我留下了根深的印象。你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做那種事——模仿別人。

波伏瓦:你繼續這種模仿活動有多長時間?你什麼時候開始把寫作當作自我表達的一種形式?

薩特:很晚。直到十四五歲,我都在照抄或者至少是改寫那些舊的報紙故事和驚險故事。到了巴黎才使我改變了方式。我想我是在拉羅舍爾,讀四年級時寫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是關於葛茨的。後來讀三年級和二年級時,就沒怎麼寫了。到了一年級,我已來到巴黎,我開始寫些較為嚴肅的東西了。

波伏瓦:你或多或少照抄的那些故事,其中還是有你自己的選擇的。你並不是什麼故事都抄的。直到十四歲,你都很喜歡冒險故事和英雄故事。

薩特:是的。關於一個比其他人都強大的英雄的故事。有點兒與我自己相反——一個一揮劍就殺死了惡棍,解救王國或搭救少女的英雄。

波伏瓦:你在《詞語》中已經描述了你一直維持到十四歲的情況——你在玩一個沒有實際寫作的寫作的把戲。為什麼到巴黎後改變了你同寫作的關係呢?

薩特:嗯,這同其他人的文學有關係。在拉羅舍爾我仍在看遊俠小說,像《無稽之談》和《芳托馬斯》那樣的流行小說,驚險故事,然後是較低級的中產階級讀的那一套文學作品,例如克洛德·法雷爾的東西。作家們寫航行,寫輪船;這兒有感情、愛、暴力——但只是一點點不很嚴重的暴力和犯罪事件。它們合在一起表現了殖民地的道德。

波伏瓦:你來到巴黎時讀的東西變了嗎?

薩特:變了。

波伏瓦:為什麼?受誰的影響?

薩特:受我周圍一些男孩的影響。尼贊和畫家格呂貝爾的兄弟,他們和我同一年級。

波伏瓦:那時你們開始讀些什麼東西?

薩特:我們開始讀些嚴肅的作品。例如,格呂貝爾讀普魯斯特,我是到了一年級才逐漸了解普魯斯特——十分高興地了解了他。同時我開始對古典文學感興趣,這門課是由喬金先生教的,他很有能力,為人溫文有禮,非常聰明。他常對我們說,我們應該自己解答那些難點和問題。後來我們就這樣去閱讀。我去聖熱納維埃夫圖書館讀了所有我可以找到的古典文學書籍。我非常自豪。那時我就想到要進入文學界,但不是作為一個作家而是作為一個有教養的人。

波伏瓦:那麼你是通過一些同學和老師進入文化的。那時除了普魯斯特,還有哪些作家讓你感興趣?

薩特:嗯,例如,還有康拉德。在一年級和哲學班時,尤其是哲學班時。

波伏瓦:你讀紀德的東西嗎?

薩特:讀了一點,但沒有很大興趣。我們讀了《地上食糧》,我覺得它有點令人厭煩。

波伏瓦:你讀吉羅杜的東西嗎?

薩特:是的,讀了很多。尼贊對他讚嘆不已,甚至寫了一篇完全是吉羅杜風格的短篇小說;我也寫了一篇頗受吉羅杜影響的東西。

液伏瓦:這麼說你那時所做的事情中已經包含了哲學的內容了?

薩特:是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不管怎麼說,以後我們就走到了這一步。你看,這有點像19世紀的事。人們到處放點哲學——即使在布爾熱那裡也是這樣。我所做的也差不多。

波伏瓦:這是主題文學。

薩特:這個主題是即興產生的。

波伏瓦:但你想要表達的仍然是你的思想而不是你對這個世界的體驗,是這樣的吧?

薩特:是我的思想,也包含有對世界的體驗——但不是我的:一個虛假的模仿的體驗。不久以後,我寫了一個青年英雄和他的姊妹的故事,他們正是帶著小資產階級的體驗飛升到眾神那裡。也許可以說這是我的體驗,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既然他們是希臘孩子。

波伏瓦:在《亞美尼亞人埃爾》中不是有一位姑娘嗎?

薩特:是有,但關於她說得很少。她只是給這位青年英雄遞話頭的。

波伏瓦:這個故事是說的什麼?是不是關於靈魂的評判,那個亞美尼亞人不正是靈魂的評判者嗎?

薩特:不是。這個亞美尼亞人是被評判者。有一場同巨人們的大戰,奧塔同巨人泰坦們的大戰。

波伏瓦:但這是寫在《貓頭鷹耶穌》和《病態天使》之後。

薩特:噢,是的。《貓頭鷹耶穌》是寫在《病態天使》之前;它應是在一年級或哲學班時寫的。

波伏瓦:可以談談為什麼寫它嗎?它對你意味著什麼?《貓頭鷹耶穌》寫的是一個矮小的外省教師的一生,是不是這樣?

薩特:是的,但這是通過一個學生的眼光看的。小說的主人公真有其人,拉羅舍爾中學的一位老師。他曾請我去過他家。我想像他的葬禮,而這一年他真的死了。孩子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然而在我的故事裡他們參加了。我想像這個葬禮大概是因為我畢竟真正去過他的家,但沒有任何奇蹟發生,在我的故事中,他被葬時孩子們起鬨。

波伏瓦:是什麼促使你寫這個故事的?是不是因為儘管你們起這個教師的哄,你在他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命運的預示嗎?或者僅僅是其他原因使你對他產生興趣?

薩特:這事的實質是,我從遊俠故事轉變到寫實的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可憐的人。但我仍然保持了一個積極的主人公的傳統,在那個男孩身上體現了這一點,他沒有什麼奇特之處,但他在這個故事中被當作一個有批判性的非常聰明活躍的見證。

波伏瓦:這就是有趣的地方。你怎樣由模仿英雄故事轉變為創作寫實故事?

薩特:我想,有一段時間儘管我被驚險故事迷住了,但我知道那只是初級階段——還有另一類作品。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在外祖父家我讀過另外一些書;在《悲慘世界》中有英雄主義的一面,但這畢竟不是英雄主義。我讀了法朗士的長篇小說;我讀了《包法利夫人》。這樣我知道文學並不總是包含驚險的一面,我應該進入到現實主義之中。從遊俠故事改變為現實主義,這就是說,我應該像實際看到的那樣來談論人們。其中仍然有什麼東西刺激著我。當時我決不會寫出那種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書。總得有一個事件是有重要意義的英雄事件。在這個故事中,打動我的是這個人的死。他死在學年中,又指派了一個新教師,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是一個剛從戰爭中返回的小夥子,挺不錯的。四年級以後……

波伏瓦:是普魯斯特促使你去寫日常生活的嗎?

薩特:不是普魯斯特。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我有一個很好的教師,他有那些說到日常事情的小說,於是這對我說來是很自然的。我知道有這樣的小說。例如,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我就讀了《包法利夫人》,從我的觀點看,它只能算是現實主義的。我看到,這確實不是一部遊俠偵探小說;這樣,我認識到,人們還寫些跟我以前夢想去寫的那些東西不同的書,而我應該照它們的樣子寫。於是我讀一年級時開始寫《貓頭鷹耶穌》,我認為它是現實主義的,因為我畢竟是講我的一個老師的故事,僅僅在細節上有些改變。

波伏瓦:大概你有點厭倦了遊俠小說。讀遊俠小說是有點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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