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薩特告別 1977年

薩特的身體總的說來非常好。病情沒有進一步發展。他走路並不困難,只是煙抽得太多,對身體太有影響,他也感到自己吞咽十分困難。但他的心情很好。「現在我非常快樂,」他對我說。儘管他認為自己情況的「好轉」是他的葬禮般的「復興」,那些關於他的文章還是使他很高興的。他的智力沒有受到損害。假如他可以閱讀,並反覆讀自己的作品,我相信他能產生出一些新的思想來。這段時間他在同維克多搞一個對話,談到他們合作的意義和原因,這個談話發表在1977年1月6日的《解放報》上。在這個談話中他說明了他即將出版的一本書《權力和自由》的新形式,這種新形式不僅僅適合於他不能握筆寫作的狀況,也符合他的一種熱切希望:在書中應該表現出一個我們來。在他看來,這本書是「在我的生命將要終結之時我想要完成的倫理學和政治學」。當他想到這是一種聯合產生的思想時,他又有些猶疑不定,因為他仍然相信一個人只可能獨自進行思考。但他又希望通過我們去產生一種思想,「這要求一種名副其實的由你和我同時形成的思想;在這個思想活動中,我們每個人的思想都因另一個人的思想而發生一些變化;我們必須產生一個我們的思想,在這個思想中你在認出了自己的同時也認出我,而我也在認識你的同時也認識了自己。……」

「不管怎麼說,我的境況是很奇怪的;總的說來,我的文學生涯已經結束了,我們現在搞的這本書不完全是寫出來的。可以說,我不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人,我活著,但已經衰老了。我同你談著話。我有點超然於自己的作品。我願意同你一起……搞出一部超出我自己作品的作品。」

「事實上我還沒有死;我能吃也能喝。但就我的文學工作已完結而言,我已經死了。……現在我同自己作品的關係有了一個跟以前完全不同的變化——我同你一起工作;你的思想跟我的不一樣,這使我進入了一個以前所不熟悉的領域,產生了某種新的東西;這是我搞的最後一部作品,它跟我以前的作品不同,不屬於那些作品的整體之列,但實質上它跟那些作品又有相同的地方,比如,在對於自由的理解上。」

有一點是很明顯的,薩特左右兩難的處境使他頗為煩惱,但他努力去適應它,他不斷地勉慰自己說,目前這種狀況對自己也有積極的一面。這時,他又幾乎不能行走了。他的左半邊腿疼痛——小腿、大腿和踝部。

他沒法站穩腳。拉普雷斯勒醫生要我們放心——薩特的脈管病沒有發展,這只是坐骨神經痛。薩特在自己的房間里一直呆了兩個星期,最後他還是沒有好轉。晚上,他的腿使他疼痛難耐,白天他的腳又折磨著他。一直到12月,他都能夠不大費勁地走到附近的巴西飯館;然而到了元月,他走這段路每一回要停下來歇三次,到了飯館時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而且腿腳痛得厲害。那時我和阿萊特晚上都同他在一起,我們在他那兒睡。但到了星期六,萬達要同他一起呆到十一點;到了這麼晚我和阿萊特再去他那兒很不方便。米歇爾提了個建議:星期六萬達離開後她去薩特那兒,晚上就在他的隔壁房間睡。這種安排對我們每個人都合適,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是這樣辦的。一個星期天,薩特、我和西爾薇在「棒槌」飯館吃午飯,他的行為很反常——他好像完全睡著了。這天晚上九點左右,他的病狀加劇,我不得不撥了急救中心的電話,請來醫生;薩特的血壓是250。打了一針後降到140。由於血壓突然下降他第二天感到很不舒服。庫爾諾醫生來了,莉蓮也在這兒,他把她拉到一旁問道:「他喝了酒嗎?」她說喝了的。她不願意讓我知道;薩特對她說,星期六晚上來歇爾同他在一起時,他喝了半瓶威土忌。薩特自己對我承認了這事。我打電話給米歇爾,對她說,為了這事星期六她不要再來薩特這兒了。過了幾天,她對薩特說:「我是想幫助你愉快地死去。我以為這是你希望的。」但他完全不想去死。這事發生後,每當星期六晚上離開他時,我都給他倒出一定份量的威士忌,然後把酒瓶藏起來。這佯,在萬達走後他可以喝一點酒,抽一會煙,然後安安靜靜地去睡覺。

元月初,我們在西爾薇家吃了一頓喜慶午餐。伽利瑪出版社出版了電影《薩特自述》的劇本,獲得巨大成功。薩特同卡特琳娜·夏安有一個談話,內容是關於他同女性的關係,發表在1月31日的《新觀察家》上。他參加《現代》的會議,現在《現代》每月在他的住所開兩次會,在兩個星期三的上午,他參加討論。他一般習慣於不拒絕別人的要求,這次他又同意簽名於一篇文章,發表在1977年2月10日的《世界報》上,實際上這是維吉爾在同他談話後寫的。其中薩特談到:「德國社會民主黨於1945年重建以來,一直是美帝國主義在歐洲的最得力的工具。」他號召所有社會黨積極分子同「德國-美國」在歐洲的霸權主義進行鬥爭。這篇文章的風格一點也不像薩特的;而且從薩特這兒發出一個向社會黨人的呼籲,這也實在令人吃驚。郎之曼、普隆、維克多等人都表示了他們的不滿。

薩特答應梅麗娜在2月中旬去雅典大學作一次演講,她在那兒工作。2月16日(星期三)他和彼埃爾·維克多坐飛機去雅典,他在那兒呆了一個星期,同維克多一起吃午飯,同梅麗娜一起吃晚飯,同時打著腹稿準備他的演講。他演講的題目是「什麼是哲學」。22日(星期二),原定為八百人的會堂里坐了一千五百人,薩特演講。他講了大約一個小時,激起了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維克多認為這個演講內容「簡單」了一些,但因為大多數學生都不太懂法語,他們不可能透徹理解那些較為艱深的概念。第二天我去奧利飛機場接他們。我在排隊通過的旅客中尋找他,他們當中有個人看到我擔心的樣子,對我說,「他們就在後面。」薩特和維克多終於來了,他們出來得很晚。薩特下飛機走了這麼長的一段路,有點累了,但這次旅行他是很愉快的。

3月9日,梅麗娜來到巴黎,第二天早上不到九點,她在電話里驚惶地對我說,薩特同她去巴西飯館吃晚飯,回來時在路上把腿給摔傷了,有兩次他幾乎倒在地上;周圍的人把他送上電梯。他的臉像死人一樣蒼白,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我馬上打電話給澤登曼,並且趕去薩特的住處 。他的血壓是220。梅麗娜向我保證說,薩特喝酒沒有過量,我相信這一點,因為她總是密切注意著他。況且現在他的頭腦完全清醒。這天下午我同他在一起,晚上庫爾諾醫生來了,談到薩特的一條腿痙攣的癥狀。第二夭阿萊特打電話對我說,薩特又跌倒了幾次,特別是在他要上床時。

庫爾諾醫生回去了。雖然薩特的血壓下降了很多,庫爾諾仍建議他去布魯塞斯醫院作一次檢查。同每一個星期二一樣,我睡在他的住處。一天早上八點半,莉蓮來接我們。我和莉蓮幫助薩特穿過花園,坐電梯,下樓然後坐進小汽車裡。他幾乎完全不能走。到廠醫院,一個男護士用輪椅把他推走。醫生決定留他到第二天下午。在他接受各種檢查時我留在他的房間,給他辦理一些手續。醫院開了午飯,他吃了一大半。他的右側血壓正常,左邊要低一些;這說明兩邊不對稱。我守在他跟前一直呆到三點半,他睡著時我就看書,直到阿萊特來。

第二天上午我回到醫院。頭一天薩特吃了晚飯後,又看了一會電視,睡得很好。醫生現在正對他進行一個長時間的X射線檢查——胸部、腿部、手,等等。他們把薩特送回床上,然後豪塞特醫生來了。他很有說服力地談到薩特的病情。他說薩特只有戒煙才可能挽救自己的腿。如果他現在開始戒煙,病情就可能大為緩和,他還可能安度晚年直到正常地死去。否則他的腳趾要被切掉,然後是他的整個腳,他的整條腿。薩特看來很受震動。我和莉蓮不太費勁地帶他回了家。他說他想再仔細考慮一下抽煙的事。他見到了梅麗娜和阿萊特,第二天見到彼埃爾和米歇爾。下午晚一些時我到了他那兒,他走路好了一些。但第二天晚上,他對我說,他的腿每天夜裡都要痛一個多小時。星期天,他、我和西爾薇來到凡爾賽,我們到我們的朋友科米科的漂亮的房子里作客。我們吃填鴨,喝些味道很美的葡萄酒。我們駕車返回時,西爾薇有點醉了,她向薩特說了一些很熱情的話,這使薩特十分高興。(她有時對薩特不太熱情。因為她並不認為薩特有病,所以對他的有些做法生氣,薩特總說她有「壞脾氣」並因此責備她。但這並不影響他倆在各方面的關係。)這天晚上我和薩特一邊讀書一邊談話。他決心第二天(星期一)停止抽煙。我說:「你想到自己正在抽最後一根煙,你不覺得傷心嗎?」「不傷心。說真的,現在我已經有點討厭抽煙了。」毫無疑問,這時他是把抽煙同一點一點地割掉他身體的一部分聯繫在一起了。第二天他把他的打火機和煙遞給我,要我送給西爾薇。這天晚上他對我說,他的心情出奇的好,因為他停止了抽煙。這是他最終放棄抽煙,此後他再也沒有抽煙的慾望了。甚至他的朋友在他面前抽煙時他也不受影響——的確,他甚至還贊同他們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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