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薩特告別 1974年

幾天後拉普雷斯勒教授打電話一再對我說,薩特的情況非常好,三個月內不用再找他看病,為了逃避太使人痛苦的實情而沉入睡眠之中,這是正常的。我對薩特說根據拉普雷斯勒的看法,他的健康狀況很好。「但是我的眼睛呢?他說我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問話中,強烈的焦慮和希望令人傷心地交織在一起。「眼睛的事不是他的專業,」我說。「但一切都跟這有關呀,」薩特說道。他去睡了。而我心如刀絞。眼看著一個希望終將破滅,令人慘不忍睹。

後來的日子,我給他讀波德萊爾的書信和斯特林德伯格的《女僕之子》,他依然故我地睡去。一次,我們同西爾薇吃午飯,他默然不發一語。我問:「你在想什麼?」「什麼都沒想。我心不在焉。」「那麼在哪兒呢?」「哪兒也不在。我是空的。」這種神離天外的狀況他時常有之。6月底的一個上午,我和他一起工作,修改他同維克多和加維的一個談話。他睡著了。他對自己的視力越來越悲觀。他對我說,眼睛的模糊日益加深。我們在「圓頂」飯館吃午飯時,他又說:「我有一種感覺,我的眼睛怕是好不了了。」接著又說:「說到休息,這也沒什麼。」然後,他以一種不自信的口氣問:「我還是像以前那樣富於理智嗎?」我說,當然是。我對他說,「我的可憐的人,你的心情不太好。」「沒有什麼事值得心情好。」

他幾乎完全不抽煙了。有一天我問他:「這對你太壓抑了吧?」「這使我悲哀。」另一次他對我說:「博斯特對他的朋友古爾諾談到我的事。他說像我這樣的病,需要十八個月才能完全恢複。」「真的?他對我說是十二個月。」這時,薩特解嘲道:「你不認為我在兩個月內就可恢複視力嗎 ?」他把視力和身體一般狀況當成一回事。

我同喬萊克醫生有一個約會。他說,薩特不會瞎,但也決不會恢複到能很清楚地看東西的程度。我請他不要太直接地對薩特談這個情況。我們在元月底去看他,他對薩特說,他的視力不會變得更壞。但當薩特問他,自己是不是不可能再去閱讀。喬萊克只是含糊其詞。到走廊上,薩特說:「他好像認為我不再可能閱讀和寫作了。」他停住了口,好像被他自己的話所震驚,然後又說:「這還得多長時間啊!」

第二天我們談到他怎樣才能在這一時期工作。正要上床睡覺,他突然說:

「我的眼睛是不中用了……,所有的人都這樣告訴我。」他的聲音使人發冷。次日他拾起一本被丟在一邊的偵探小說,把它捧到燈下:「我希望能看清這標題。」他正確地辨認出來了,雖然往常他完全看不情報紙的大字標題。遺憾的是,這不能說明什麼。他還保有一點點視力,但已是非常非常之弱了。第二天我問他,願不願意試著工作一會兒。「不,還不行;馬上還不行。」他通常不輕易懷疑什麼,但一涉及到他的眼睛,他就很敏感。一次我們在一個花園裡林蔭覆蓋的小路上散步,花園就在他住的樓房的大院里,從一個很遠的玻璃門上我看到我們的影像。「噢,這是我們!」我喊了起來。「請不要顯示你的好眼睛,」他生氣地說。

醫生給他的葯使他大小便失禁。一天下午回家時,他弄髒了褲子,我幫他搞乾淨了,但我擔心這病狀會加重起來,使他痛苦不堪。澤登曼說,這是某些藥物的正常反應,薩特的血壓正常,反應能力也還好。有件事讓我吃驚。從前他是從不去看醫生的,現在他責備喬萊克和拉普雷斯勒對他的病情注意不夠。他想再去看那位羅馬的眼科醫生,那人在去年給他治過病。薩特喜歡這醫生,因為他使薩特仍然抱有希望。

從他的腦力看,2月份他的情況開始變好。由於眼睛幾乎看不見人,在人多的場合,他往往沉默不語。但2月份《現代》編輯部開會時,他的到會和他的智慧,使每一個人吃驚。他對於文章和調查工作提出了很好的意見。會議當中,維達爾-納蓋特打電話對《解放報》2月20日、21日發表的題為《試議以色列的敘利亞俘虜》兩篇文章提出抗議。這兩篇文章因為薩特和我簽名於一個呼籲書《為了在敘利亞的以色列俘虜的解放》,而對我們提出質問,這個呼籲書發表在《世界報》上,簽名的還有費雷德里克·杜邦、馬克斯·勒熱納和塞卡爾迪-雷諾德。我們馬上發了一個聲明,否認同其他簽名者是完全一致的。《解放報》並未因此而減少對我們的攻擊。薩特立即在《解放報》上回答了這兩篇文章的作者,譴責他們的自我欺騙。在這一時期他同意參加勒唐戴克和勒布利斯(他們倆跟薩特一樣,曾是《人民事業報》的編輯)主編的《野性的法國》叢書,這套叢書先是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後由今日新聞出版社出版。他們一起草擬了一篇叢書介紹。

「野性的法國,從某一點說,是面對『合法的』國家的『真正的』國家,或者說,是野生的,就像人們所說的野生罷工。這不意味著復古主義,也不一定是暴力。從根本上說是在社會的某一處展開的一個沸騰的過程,這種沸騰使社會的一部分人奮而起身,從動亂中顯示自己作為自由共同體的存在,而把任何可能束縛它的傳統框架排斥在外。……

「我們選擇希望。我們敢於嘗試可能實現的決裂,去爭取全人類走向自由——只有平民的野性匯合之日,才能想像真正的自由。……」這意味著我們的叢書的目標既簡單樸素,又雄心勃勃。簡單樸素,因為我們從事實出發並不斷回到事實上來,雄心勃勃,因為對我們說來,這是一條進入到一種可能的自由思想的道路。「這套叢書的第一本是勒布利斯關於朗格多克地區的書,我大聲讀給薩特聽,我們覺得它是非常有趣的。《野性的法國》叢書打算包括——而最後也確實收入了——」薩特同維克多和加維的全部談話,它的最後一部分在3月份搞完。他們總結了這個討論。通過這個討論,薩特「重新學習了」自由的理論;重新發現了「構想以自由為中心的鬥爭的可能性」。薩特認為,這個談話中關於自由的思想「自始至終都是日益明晰,日益深化」。但薩特的精神平衡仍然是不穩定的。他時時想動手工作。而結果是在紙上畫一些難以辨認的符號。2月底我們同雷貝羅爾一家一起吃午飯。他們在對著福爾吉爾街的一條死街盡頭有一個很大的畫室,它一一被裝修成一間十分愜意的居住室,而雷貝羅爾在另一間工作。吃飯前他給我們看了他新近作的一些畫,薩特悲哀地說:「我看不清它們了。」又說:「我希望幾個月後能看清這些畫。」他現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他希望相信時間是有利於他的。

3月17日,我們同西爾薇在普瓦西的「■魚」飯館吃午飯,我們年輕時很喜歡到這兒來,那是因為它的陽台被圍起來後可俯瞰塞納河,陽台上一棵大樹森然而立。薩特很高興來這兒。他覺得飯菜非常好,由於時常神思恍惚,這在他是很少有的。這天晚上他同阿萊特動身去朱納斯,幾天後阿萊特打電話給我:他身體還好,睡得較多。

「現在我的真正的假期開始了,」幾天後我們在阿維尼翁會面時他對我說。我們打算同西爾薇去威尼斯。火車把我們帶到米蘭,像往常那樣,我們到了斯卡拉旅館。我們1946年曾住在這兒,當時我們是那樣愉快地重新發現了義大利。另一列火車把我們帶到威尼斯,然後我們坐那種狹長的平底船到了「摩納哥」旅館,它在大運河邊,靠近聖馬克廣場碼頭,我們房間正好面對運河。上午我和薩特在他的房間吃早飯,我讀書給他聽。大約一點鐘,我們看天氣情況,有時在碼頭上,有時在費洛里安飯館裡面,吃一個夾心麵包,氣候非常不穩定,時陰時晴——夜晚大霧常常遮沒了聖馬克廣場。薩特午睡時我和西爾薇去散一會步,快到五點的時候我們三人一起外出。我帶薩特看了從前的猶太人居住區;又去看了里阿爾托區,我們又去了麗部海濱浴場。因為所有的旅館都關了門,我們費了好大勁才在海濱找到一家飯館,一層溫暖的薄霧圍繞著它,我們吃了一頓不像樣的午飯。這天晚上我們挑了一個我們喜歡的地方吃了晚飯,然後在旅館的酒吧喝了一杯威士忌。

薩特在威尼斯總是感覺很好,但有時也陷入憂慮。一天上午,我在他的房間給他讀書,天氣是這樣晴朗,我們決定下到水邊的陽台上去,我要帶去那本書。「幹什麼?」他問,然後又說:「以前,我頭腦還清醒時,我們不讀書,只是談話。」我反對說,我只是因為他的眼睛才讀給他聽的;我們下到這個陽光拂照的陽台上,聊著天。實際上他仍然有非凡的思維頭腦;他評論我們讀過的書,和我展開討論。但是他總是很快丟下正在討論的話題;他既不提出問題也不提出新的思想。很少有什麼事讓他感興趣。但作為補償,他格守著生活常規和那些出於原則形成的習慣,以固執的忠誠來取代真正的快樂。

一家報紙刊登了我們的一幅照片,並註明了我們現在住的旅館,有些人就來與我們聯繫,很讓人厭煩,但我們也很高興蒙達多利 打電話給我們,他來和我們在旅館的酒吧喝酒。他留了一臉鬍子,年紀老了,說話結結巴巴的。他已同他的妻子,漂亮的維吉尼婭分手了。他的一個朋友同他一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