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者序言

1986年4月,我正在翻譯這本書,傳來了西蒙娜·德·波伏瓦病逝於巴黎的消息。

彷彿能夠自主選擇似的,波伏瓦在薩特離世幾乎整整六年的那一時刻,同她夢魂縈繞的人相會去了。而這提前的一天也許正反映出她那迫不及待的心情。

這是怎樣的一對人生伴侶!我的心情無法言說,只是更加埋頭翻譯,很快譯完了全書。這樣,我的工作就不僅僅是對薩特一個人的紀念,更包含著為這一對世界文壇上絕無僅有、充滿傳奇色彩的終身伴侶的祝福,願他們在天之靈安息!何況這書本來就是他們兩人在特殊情況下合作的結晶。

到了70年代,也就是薩特六十五歲以後,他的健康狀況開始惡化;由於動脈狹窄、腦血栓和糖尿病而導致中風、昏睡、健忘、思維紊亂、產生幻覺和視力急劇減退等癥狀。

1974年6月,薩特的情況有了明顯好轉,他不再昏昏欲睡,健忘和幻覺癥狀也很少發生。或許是感受到死亡陰影的迫近,他想寫一本自傳性質的書,對自己的一生作一個全面的回顧,也算是給世人留下一份遺囑和交代。但這時他的眼睛近乎完全失明,完全喪失了寫作能力。

波伏瓦注意到這一情況,而且注意到她同薩特的談話已經恢複到以前他們經常進行的那種水平。為了實現薩特的願望,她建議,在假期中用磁帶錄下他們的談話,而談話的內容就是薩特想寫的那本自傳性質的書。薩特十分贊同這個方法,並用手指著自己的眼睛說,「這樣正好彌補這個!」

談話的時間是這一年的8月和9月,地點先是在羅馬,然後在巴黎。談話圍繞薩特一生的各個方面,按不同的主題分成若干次進行。薩特去世後,波伏瓦根據錄音對這個談話作了整理,使它有一個適於閱讀的形式,同時又儘可能地保留它的自然色彩。這就是本書第二部分也就是主要部分的內容。(篇幅約佔全書四分之三)本書第一部分是波伏瓦關於薩特最後十年生活的回憶錄。這是她在薩特逝世後根據自己的日記和搜集的其它許多材料寫作而成的。

在20世紀的法國作家中,波伏瓦稱得上首屈一指的寫回憶錄的高手,她寫得既多又好。這個名為「向薩特告別」的回憶錄是她的封筆之作。本來在完成Tout pet Fait(1972年)一書後她就打算結束自己的回憶錄寫作生涯;只是薩特逝世後,她那一縷深切的懷念之情終不能自已,於是飽蘸著不盡的情思寫下這最後一部傳世之作。

她以前的回憶錄作品,兒乎每一部都有反映薩特生活情況的內容,但畢竟是自傳性質的,以她自己的生活經歷為主。而這部回憶錄,正如她在書的開頭所說,是她的第一本、無疑也是最後一本在付印前沒有讓薩特讀到的書;而它是整個地獻給薩特的,全都是關於薩特的,她在書中儘可能地少談自己。這個回憶錄完全可以看成是關於薩特的傳記。

該書出版後,評論界普遍認為,這是薩特逝世後出版的關於薩特的最有價值的一部書。

薩特只寫過一本自傳《詞語》,時間到他十歲、母親再婚前的童年生活為止。薩特對自己的過去毫不留戀,不喜歡過多地回憶,他不像波伏瓦那樣留給我們很多自傳作品。這對於那些想了解他的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缺憾。

本書在很大程度上使這個缺憾得以彌補。它完全可以看作《詞語》的一個續集,是薩特的口述自傳,另外再加上波伏瓦關於他最後十年生活的傳記,內容是非常豐富的。

薩特一生接受的採訪和談話不計其數。他的談話是很有特點的。生動、活躍、風趣,聞其聲如見其人;對人生的深層體驗結合著精闢的哲理分析,時時閃現著睿智的光芒。

薩特此時年近七十,到了我們中國人說的「從心所欲」的年齡。他的這個談話比以前更加坦率、直白,不加任何掩飾,達到「赤條條來去無掛牽」的境界,使我們得以直窺他的內心世界和了解許多甚至屬於他個人隱秘的東西。

更難能可貴的是有波伏瓦同他對話。薩特說過,波伏瓦不僅在哲學知識上,而且在對他這個人、對他想做的事情的認識上都達到與他同等的水平,是他最理想的對話者。她對過去經歷的準確切致的記憶,恰好可以彌補薩特忽略或遺忘過去事實的不足;她適時地啟發、引導和提示,使薩特能夠克服疲勞、年老帶來的遲鈍,很快深入到問題的實質,充分表達自己的思想。他們倆共同創造,言此及彼,心有靈犀,意領神會,這就使得這個長篇談話不但保持了薩特的一貫風格,而且可以說是一次最高水平的發揮。

在這個「向薩特告別」的回憶錄中,波伏瓦逐年逐月記述了薩特最後十年的生活情況:他經歷的各種重大事件,他的日常生活起居,他的寫作,他的度假,他同女人的交往,特別是,他的病情以及他與病魔和命運的抗爭。由於作者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時時插有帶說明性質的追憶和分析議論,這種準確細緻的敘述並沒有給人以流水帳的感覺;這最後十年的情況成了一個集中的發散點,輻射著薩特的整個一生。

這個回憶錄保持了波伏瓦的一貫風格,記載事件準確明晰,詳略得當;勾勒人物簡潔有致,生動傳神;描繪景色明麗如畫,使人如臨其境。而她對薩特的深厚感情流動貫穿於全部文字之中,悱惻纏綿,體貼入微,感人的力量更甚於以前的作品。

波伏瓦在回憶錄中記述的都是她親身經歷的事情,她對薩特熟悉和了解的程度再無第二人可比,她對各種事件的記述儘可能做到真實客觀,哪怕是對於她不喜歡的人,如彼埃爾·維克多和薩特的養女阿萊特·艾卡姆,她也如實記下他們同薩特的密切交往和薩特對他們的重視,這樣,她的這個回憶錄作為史料具有無可爭議的權威性。她那明快、清新、生動、細膩的筆觸,使這個回憶錄具有很高的美文價值。而她那思想家的深邃眼光和豐富的生活體驗,又給我們許多人生真理的啟迪,引發我們聯想和思索。

無論是這個長篇談話還是這個回憶錄,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不僅僅涉及那些大家都知道的重大事件,更多地是談論和記述了薩特的日常生活,對於那些鮮為人知的甚至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事情則有更詳細的解說。

這就使得本書在凸現薩特個性方面大大勝過許多根據間接材料和印象為薩特立傳者。本書給了我們「這一個」薩特,一個本真的、自然的、未加任何雕琢和修飾的薩特;他當然有其偉大和過人之處,但在許多地方,他跟我們一樣,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他的喜怒哀樂都是我們可以理解的。

由於這種對一個人的親和性和可理解性,那些讀過本書譯稿的朋友說,這書讓人讀起來很舒服,感到是一種享受;他們很喜歡它那種樸實、清新、自然的風格和筆調。我想,如果他們能夠去讀原文,將會更加喜歡這本書。雖然我已竭盡己能來體現這種風格,恐怕譯文還是不足以充分表達原作這種特有的韻味。

在翻譯也就是閱讀本書的過程中,一個活生生的薩特出現在我的面前,他不再只是一個有著「存在主義者」稱號的抽象標籤的人,由於聲名太著而罩在他頭上的種種神秘光圈也消失殆盡,人們根據一知半解、或毀或譽而加在他身上的種種誤會、曲解和相互矛盾的說法也得到澄清和辨正。通過這部傳記,我們可以準確明晰地勾畫出薩特的總體形象來。

談到薩特,人們通常的印象是,他主要是一個哲學家,他的文學作品是他的哲學思想的圖解。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由於早年的經歷,薩特從小就立下當作家的志向,把文學創作視為一生的事業和生命的意義之所在。此志終生不渝。哲學是後來才進入他的生活的,而且很長一段時間他只是把哲學看作為文學創作服務的工具和方法。他不認為自己在哲學方面會有什麼建樹,也沒有用哲學著作來表達自己思想的慾望。最後他還是成了哲學的創作者,他說,這是一件連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事情。

他對於文學和哲學這兩者的寫作態度截然不同。寫起哲學著作來他幾乎從不打草稿,文不加點,一氣呵成。為了加快寫作速度,他服用興奮劑。他認為哲學寫作沒有什麼風格問題,詞語都是單義的,只要意思明晰就行了。而他的文學創作是精雕細刻,每寫幾行都要留下很大一片空白,作反覆修改,往往要改七八遍。在寫文學作品時他從不服用興奮劑,認為這會嚴重影響他的寫作水平。

偶然性是薩特的一個主要觀念,他認為它對於當代人的意義就像命運對於古希臘人那樣重要。這一思想的發現並不是來自任何一本哲學書籍,而是源於他對生活的體驗。這個發現本身也是偶然的,來自一次他從電影院出來時突然產生的感受。薩特沒有用哲學形式來反映他這一重要發現,而是在小說《噁心》中痛快淋漓地表達了這一世界真理。薩特不把自己看作一個以構思體系為目的的哲學家,而是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孤獨者,一個發現了別人未能發現的世界真理的孤獨者,而這個真理只能用美的形式即文學來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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