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鶯店 6

這天中午,板金在離開鶯店四五里的地方,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喘息。他掉頭回望走過的路,看到了一個背著行囊的人正朝他這邊走來。「根鳥!根鳥!」他在心中念著根鳥的名字,「他到底還是來了!」

根鳥趕上來了。他朝板金笑笑。

板金站起來,將胳膊放在根鳥的肩頭,用儘力氣摟了摟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們繼續西行。根鳥扳了一根樹枝,給板金當拐棍,還在一旁扶著他。兩人唱著歌,一起走在曠野上。

三天後,他們走到了草原的邊緣。他們看到了隱隱約約的大山。其中一座最高的山,當太陽衝出雲霧時,山頭便呈現出皚皚白雪。它使天地間顯出一派靜穆。而當雲霧又席捲過來,它夢幻一般沉沒時,又給天地間造出一片神秘。

氣溫開始下降,風也大了起來。

板金在眺望這山時,雙腿一軟,拐棍從無力的手中脫落,一下摔倒了。

根鳥連忙甩掉行囊,單腿跪下,用胳膊托住板金的後背:「你怎麼了,板金先生?」

板金企圖掙紮起來,但已沒有一點力氣。他顫動著干焦的嘴唇:「就讓我在地上躺一會兒。」

根鳥守候在板金的身旁,看著遠山在陽光與雲霧中的變幻。

板金閉著雙眼說:「你要走下去。你離大峽谷已經不遠了。一路上,我一直在幫你打聽那個長滿百合花的大峽谷。有的,不遠啦,不遠啦……」

根鳥向板金,也向遠山,堅定地點點頭。

黃昏即將來臨時,板金讓根鳥將他扶起,靠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的樹榦上。他的眼皮吃力地抬起來,露出一對渾濁的眼睛。他困難地呼吸著,但他努力以一種不變的姿態靠在大樹上。

「躺下吧。」根鳥說。

「不,讓我就這樣站著。」板金沒有看根鳥,只眺望著遠方,「我已走到盡頭了……」

「不,板金先生,我們一起走!」

「我得留在這兒了。」板金的雙眼漸漸合上,「知道嗎?我已離夢不遠了。我都隱隱約約地看見那群小鳥了,亮閃閃的,像金子一樣在天邊飛著。」他欣喜但又不免遺憾地說道。

「板金先生……」

板金說:「那天,走出家門時,我對我妻子說過,十年後還聽不到我的消息,你就該讓兒子上路了。他已經上路了,我都已聽到他的腳步聲了……」他微笑著,眼角滲出兩滴淚珠來。

「板金先生……」

「你是我這一輩子見到過的最可愛的男孩兒。記住我,孩子!」板金慢慢舉起胳膊,指著前方,「往前走吧,這是天意!」他順著樹榦滑落了下去。

根鳥將板金的行囊打開,將褥子鋪在樹下,然後將他已經變涼的軀體抱到褥子上,並將他放好。他面容安詳,像是睡著了。

根鳥從周圍的草坡、水邊采來了無數的香草與鮮花,堆放在板金身體的四周——他幾乎被香草與鮮花淹沒了。

天黑了。根鳥沒有離開板金。他在大樹下坐下,守著板金。他覺得四周的樹林都在為板金肅立。他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在夜風中,一邊啃著乾糧,一邊在嘴中嗚嗚嚕嚕地唱著悲哀的歌。那歌是送板金上路的。那路鋪滿銀子一樣的月光,板金飄飄然地走著。根鳥在心中為這個好人祝福——祝福他一路平安。

後來,根鳥就睡著了。

根鳥醒來時,霞光在草原的東方已如千萬隻紅鳥飛滿天空。他揉著眼睛,定睛西望時,心禁不住顫抖起來:他的白馬立在西去的路上!他懷疑自己處在幻覺里,使勁地眨著眼睛,但白馬依然還立在那裡:它一身霞光,威武之極,英俊之極。他站起來,拍了一下巴掌,白馬聞聲,對著寂寂無聲的曠野長鳴一聲,隨即一搖尾巴,嘚嘚嘚地跑過來。

根鳥也朝白馬跑去。

白馬圍著根鳥繞了兩三圈,並不時地用頸磨擦著他的身子。

根鳥一下緊緊地抱住了馬頭。

太陽顫悠悠地升上來了。這顆巨大的萬古不衰的生命,頓時給這個世界帶來隆隆的轟響,使天地間的萬物一下子獲得了勃勃生機。

偌大一片草原,成了一張沒有邊際的毛茸茸的金毯。遠山在陽光下,漸漸顯現出來,將一股豪邁、崇高之氣,浸潤著根鳥的整個身心。林中的小鳥紛紛飛出,飛到草原上,飛進陽光里,使空中變得喧鬧非常。

根鳥背起行囊,騎上馬背,在馬上朝板金鞠了一躬,看了他最後一眼,掉轉馬頭,迎著大山飛馳而去。

十天後,他走進崇山峻岭。山磊磊,石崖崖。他似乎走進了永遠也不能走出的群山。他已一連四五天,沒有看到行人了。但他已經又習慣了這種孤旅。實在覺得寂寞時,他就會在群山間大喊大叫。喊叫聲在山間撞來撞去,彷彿有無數的人在喊叫。

根鳥感覺到馬一直在走向高處,彷彿要走到天上去。

馬總是走在懸崖邊上。有時候,根鳥覺得根本無路可走,可馬卻就是走了過去。懸崖下的山澗,流水嘩嘩。水鳥在山澗飛來飛去,伺機捕捉水中的游魚。常常遇到塌方,但白馬三下兩下,就飛騰到塌方之上。根鳥知道,有這匹馬,他實際上什麼也不用害怕。他一路上倒是很快樂地看著風景。這些風景教他驚訝,教他感嘆。有一片竹林原是長在山坡上的,後來塌方了,竟然整片地滑落到山澗中,又居然在山澗的激流中翠生生地長著,還有鳥在竹枝上鳴叫。他便讓馬停住,獃獃地看著這片水中的竹林。有一個山溝,長滿了一種白色的樹木,但卻飛滿了黑色的蝴蝶。那蝴蝶受了驚動,簡直如黑色的雪花飄滿了天空。根鳥免不了又要讓馬慢些走,好讓他將這個奇異的世界看個夠……

這一天,他騎著馬走進了一座古老的樹林。這座樹林很大。使他感到驚奇的是,這些樹木,竟然沒有一株是有葉子的,一律都是赤裸裸的,只有枝幹。更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就是在這些黑色的樹枝上,卻晾著一種毛茸茸的絲狀物。它們是淡綠色的,像女孩兒用的綠頭繩。它們無根無須,卻又顯出一番鮮活,在林子間到處飄動著。遠遠地看,像綠色的雲,而走近了看時,又覺得林子里正下著綠色的雨——這雨只落了一半,就在空中搖搖晃晃地停住了。

根鳥竟然在這樣的林子里走了一個上午。

這些天來,他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隨著攀援高度的增加,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他時不時地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與興奮,彷彿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一般。走在這片林子里時,他的心幾次在他不留意時,忽然地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前方似乎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東西要向他展開,其情形就像久居黑暗小屋中的人,似乎透過窗欞,覺察到了曙光即將來臨。

走出林子之後,世界忽然變得豁然開朗。山已高聳入雲,但一眼望去,卻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高山頂上的草地。說是草地,也不見太多的草,倒是各種顏色的花開了一地。根鳥從未想到過,這個世界上會有如此鮮艷動人的花。這種花,大概只有在如此高的地方,才能開成這樣。

根鳥催馬往草地邊沿跑去。他很快看到了一個他從未見到過的大峽谷。他低頭一看,感到不寒而慄:那峽谷之深,似乎深不見底,只見下面煙霧繚繞。屏住呼吸細聽,倒也能隱隱約約地聽到流水聲,但這遙遠的流水聲只是更讓人覺得這峽谷實在太深。他不禁掉轉馬頭,讓馬離開懸崖的邊緣。

馬走了不一會兒,根鳥忽然發現了星星點點的百合花。這種百合花,他似乎見到過。馬越往前走,百合花就越多,到了後來,就其他什麼花也沒有了,漫山遍野開的全都是百合花。他一拉韁繩,又讓馬走向懸崖的邊緣。這時,他看到那百合花竟沿著懸崖,一路朝谷底長下去,從峽谷底飄起濃濃的百合花的香氣。

谷底雖然煙雨濛濛,但根鳥卻在眼中分明看到了百合花正在谷底的各處盛開著。

根鳥垂掛在馬的兩側的腿開始顫抖起來——他想控制住,卻控制不住。

根鳥不敢相信他認識這個大峽谷——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然而,他的眼前,卻不可抗拒地閃現著他已多次在夢中見到的那個大峽谷。他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銀杏樹,他的耳邊甚至響著那些扇形小葉在風中搖擺、磨擦而發出的雨一樣的沙沙聲。

他對這裡居然沒有陌生的感覺,像是重返故地——離去太久的故地。

他疑惑了,慌亂了,幾乎不能自持了。他四下環顧,想見到一個人,好向那人問上一聲:這裡是哪兒?

但四周卻空無一人。

就在他的雙腿不停地哆嗦時,他忽然聽到峽谷的半空中傳來了幾聲鷹叫。「鷹!我聽到過這種聲音!」這時,輪到他的雙手顫抖了,鬆弛著的韁繩在手中簌簌抖動,不停地打著馬的臉部。

凄厲的鷹叫聲在峽谷中回蕩著。

根鳥朝谷底專註地看著。不一會兒,他看到了乳白色的煙霧裡,閃動著一個與煙霧的顏色稍有不同的白點。緊接著,又有幾個白點在煙霧裡飄動起來,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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