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鶯店 5

春天。

草原在從東南方刮來的暖風中,開始變綠。空氣又開始變得濕潤。幾場春雨之後,那綠一下子濃重起來,整個草原就如同浸泡在綠汁里。天開始升高、變藍,鷹在空中的樣子也變得輕盈、瀟洒。野兔換了毛色,在草叢中如風一般奔跑,將綠草犁出一道道溝痕來。羊群、牛群、馬群都變得不安分了,牧人們疲於奔命地追趕著它們。

鶯店的賭徒、酒徒們,在這樣的季節里,變得更加沒有節制。他們彷彿要將被冬季的寒冷一時凍結住的慾望,加倍地燃燒起來。

鶯店就是這樣一座小城。

根鳥渾渾噩噩地走過冬季,又渾渾噩噩地走進春季。

這天,金枝問根鳥:「你就不想去找那個紫煙了嗎?」

根鳥從他的行囊中翻到那根布條,當著金枝的面,推開窗子,將布條扔出窗口。

布條在風中凄涼地飄忽著,最後被一棵棗樹的一根帶刺的枝條鉤住了。

金枝卻坐在床邊落淚:「我知道,其實你只是覺得日子無趣,怕獨自一人呆著,才要和我呆在一起的。」

根鳥連忙說:「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的。你心已經死了,只想賴活著了。」

根鳥低著頭:「不是這樣的。」

金枝望著窗外棗樹上飄忽著的布條,說道:「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我竟覺得那個大峽谷也許真是有的……」

根鳥立即反駁道:「沒有!」

金枝沒有與他爭執,樓下有一個女孩兒叫她,她就下樓去了。

根鳥的腦子空洞得彷彿就只剩下一個葫蘆樣的空殼。他走到窗口,趴在窗台上,望著窗外的小城。那時,臨近中午的太陽,正照著這座小城。一株株高大的白楊樹,或在人家的房前,或在人家的房後躥出來,襯著三月的天空。根鳥覺得天空很高很高,雲彩很白很白。他已有很長時間不注意天空了,現在忽然地注意起來,見到這樣一個天空,心中不禁泛起了小小的感動。

一群鴿子在陽光下飛翔,使空中充滿了活力。

他長時間地站在窗口。那根布條還被樹枝鉤著。它的無休止的飄動,彷彿在向根鳥提醒著什麼。

過了不一會兒,金枝回來了,說:「昨晚上,客店裡來了一個怪怪的客人。」

「從哪兒來的?」根鳥隨意地問道。

「不知道。那個人又瘦又黑,老得不成樣子了,怪怕人的。他到鶯店,已有好多日子了,一直在幫人家幹活。前天,突然覺得自己身體不行了,才住到這個店裡。他想在這裡好好養上幾天,再離開鶯店。但依我看,那人怕是活不長了。你沒有見到他。你見到他,也會像我這樣覺得的。」

兩人說了一會兒那個客人。

但這天夜裡散戲回來,根鳥心中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對金枝說道:「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你說說,那個住在樓下的客人,個兒多高?」

「細高個兒,高得都好像撐不住似的,背駝得很。」

根鳥急切地問了那人的臉形、眼睛、鼻子、嘴巴以及其他情況。在金枝一一作了描述之後,根鳥疑惑著:「莫不是板金先生?」

「誰叫板金先生?」金枝問。

根鳥就將他如何認識板金先生以及有關板金先生的情況,一一道來。

這天夜裡,根鳥沒有睡著。天一亮,他就去看那個客人。

客人躺在床上,聽到了開門聲,無力地問道:「誰呀?」

根鳥一驚。這聲音雖然微弱,而且又衰老了許多,但他還是聽出來了像誰的聲音。他跑過去,仔細看著那個人的面容。根鳥的嘴唇開始顫抖了:「板金先生!」

客人聽罷,用細得只剩一根骨頭的胳膊支撐起身體:「你是……」

「我是根鳥,根鳥呀!」

「你是根鳥?根鳥?」

根鳥點著頭,眼淚早已汪滿眼眶。

板金先生激動不已。他要起來,但被根鳥阻止了:「你就躺著吧。」

「我們打從青塔分手,已幾年啦?」板金問道。

「好幾年了。」

「你已是大人了。你連聲音都變了。」板金抓著根鳥的手,輕輕搖著說。

根鳥覺得板金真是衰老得不行了:他就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根鳥擔心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跑。根鳥還從未看到過如此清瘦的人,即使父親在去世前,也沒有清瘦得像他這副樣子。根鳥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憐憫來。

根鳥在板金的床邊坐下,兩人互相說著分別之後的各自的情形,彷彿有無窮無盡的話兒要說。

過了兩天,板金才問根鳥:「你怎麼呆在鶯店不走了?」

根鳥沒有回答。

板金讓根鳥將他扶出客店,來到門外的一處空地上,在石凳上坐下,說:「其實,你的事,我早在住進這家客店之前,已從這個城裡的一些人那裡多多少少地聽說了。整個這座城,都常常在談論你。你學會了賭博,你學會了喝酒,常常爛醉如泥地倒在街上。你還和一個唱戲的女孩兒……」

「我只是願意和她呆在一起。」根鳥的臉紅了。

「其實,你心裡並不一定就喜歡那個女孩兒。你是害怕孤獨。你只是想在這裡從此停住。你是不想再往前走了。你存心想讓自己在這裡毀掉。」板金失望地搖了搖頭,用枯枝一樣的指頭指著根鳥,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你呀……」

根鳥倚在一棵樹上,無言以答。

「從前,你什麼也不怕。千里迢迢,你獨自一人走在路上。但你挺著脊樑。因為,你心裡有個念頭——那個念頭撐著你。而如今,這個念頭沒有了,跟風去了,你就只想糟踐自己了……」板金說,「你不該這樣的,不該。」

根鳥眼中大滴地滾出淚來。

「你長途跋涉,你死裡逃生,你一把火將你的家燒成灰燼,難道就是為了到鶯店這個地方結束你自己嗎?你真傻呀!」

板金已不可能再大聲說話了。但就是這微弱的來自他內心深處的話,卻在有力地震撼著根鳥。他心頭的荒草,彷彿在急風中起伏傾倒,並發出金屬般的聲響。

「晚上睡覺時,閉起你的雙眼,去想那個大峽谷吧!」

整整一天,根鳥都在沉默中。

黃昏時,他又站到房間的窗口。他看見那根布條還在晚風中飄動著,它彷彿在絮語,在呼喚著他。

就在這天夜裡,久違了的大峽谷又來到了他的夢中——

大峽谷正是春天。那棵巨大的銀杏樹,已搖動著一樹的扇形的小葉,翠生生的。百合花無處不在地開放著,整個大峽谷花光燦爛。白鷹剛換過羽毛,那顏色似乎被清冽的泉水洗過無數遍,白得有點發藍。它們或落在樹上,或落在草地上,或落在水邊。幾隻剛會飛的雛鷹,繞著銀杏樹,在稚嫩地飛翔。一條溪流淙淙流淌,水面上漂著星星點點的落花。

銀杏樹下的那個棚子上,此時插滿了五顏六色的花。

當紫煙終於出現時,根鳥幾乎不敢相認了:她竟然出落成那樣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甘泉、果漿、濕潤的空氣,給了她美麗的容顏。風雪、寒霜,倒使她變得結實了。或許是她已經習慣了,或許是她不再抱有離開大峽谷的希望,她倒顯得比從前安靜了。這裡有花,有鷹,有叮咚作響的泉水,有各色鳥兒的鳴囀,她似乎已經能夠忍受這裡的寂寞了。原先微皺的眉頭,已悄然舒展,眼睛裡的憂傷也已深深地藏起。顯露在陽光下的,更多的是清純之氣與一個女孩兒才有的柔美。

她一回頭,看見了根鳥,害羞便如一隻小鳥從她的臉上輕輕飛過。她望著根鳥,含情脈脈。

她的手腕上戴著她自己做的花環。

峽谷里有風,撩著她一頭的秀髮。那頭髮很長,像飄動的瀑布。

有霧,她在霧裡時隱時現。

她已是綠葉下一枚即將成熟的果子。但最終,根鳥仍然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她的軟弱、稚嫩與深情而悲切的呼喚。

根鳥醒來時,窗外正飄著一彎月亮。

根鳥沒有將夢告訴金枝,也沒有將夢告訴板金。但他自己卻一連兩天,都在回想著那個夢。

幾天後的早晨,板金對根鳥說:「我又要上路了。」

根鳥不說話。

板金只是用眼睛望著根鳥:難道你不想與我同行嗎?

根鳥依然沒有任何表示。

板金嘆息了一聲,背著他的行囊,吃力地走了。他實際上已經無力再走了,但他還是用盡最後的力氣走上了西去的路。

根鳥望著他的背影,心頭一陣發酸。

板金走後不久,根鳥爬上棗樹,摘下了那根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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