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鶯店 4

根鳥還是天天晚上去看金枝的戲。看完戲,根鳥總是轉來轉去地想到金枝的房裡去看她。而金枝也似乎很喜歡他去看她。兩人總要呆很久,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班主看在眼裡,在心中冷笑:蠻好蠻好,將這小子的錢袋掏空了,再叫他滾蛋。

根鳥的錢袋越來越癟了。那原是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杜家的工錢是很豐厚的,他在前些日子又贏了不少錢。但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

根鳥終於不能再去看金枝的戲了。

根鳥不顧金枝的勸說,又去了賭場。但這一回,卻幾乎將他輸盡了。被賭場上的人趕出來之後,他將剩下來的一點錢,全都拍在了酒店的櫃檯上。

根鳥搖晃著回到客店,但未能走回自己的房間,就在樓梯上醉倒了。

金枝聞訊,急忙跑下來,將根鳥的一隻胳膊放在她的脖子上,吃力地架著他,將他朝樓上扶去。他在矇矓中覺得金枝的脖子是涼的。他的腦袋有點穩不住了,在脖子上亂晃悠。後來索性一歪,靠在金枝的面頰上。他感到金枝的兩頰也是涼的。他聞到了一股氣味,他從未聞到過這樣的氣味——女孩兒的氣味。他的心底里,似乎還有那麼一點清醒的意識。但這一點清醒的意識,顯得非常虛弱,不足以讓他在此刻清晰起來。他就這樣幾乎倒在金枝身上一般,被金枝架回到她的房間里——根鳥因交不起房錢,就在他出去喝酒時,女店主已讓人將他的房間收回了。

根鳥被金枝扶到床上。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金枝用力地將他的腦袋搬到枕頭上。金枝給他脫了鞋。她大概覺得他的腳太髒了,還打來了一盆熱水,將他的腳拉過來,浸泡在熱水裡。她用一雙柔軟但卻富有彈性的手,抓住他的腳,幫他洗著。那種感覺很特別,從腳底板直傳到他的大腦里。他有點害臊,但卻由她洗去。

根鳥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早晨。當他發現自己是睡在金枝的床上時,感到又羞又窘。

此時,金枝趴在椅背上,睡得正香。

根鳥怔怔地望著她,心中滿是愧意。他輕輕地下了床,穿上鞋,看了金枝一眼,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開了門,走了出去。

他已什麼也沒有了。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樓上金枝的房間,走出客店。他從大樹上解下白馬,跳上馬背,雙腳一敲馬腹,白馬便朝小城外面的草原飛奔而去。

初冬的草原,一派荒涼。稀疏的枯草,在寒風中顫抖。幾隻蒼鷹在灰色的天空下盤旋,企圖發現草叢中的食物。失去綠草的羊與馬,無奈地在寒風裡啃著枯草。它們已不再膘肥肉壯,毛也不再油亮。變長了的毛,枯澀地在風中掀動著,直將冬季的衰弱與凄慘顯示在草原上。

根鳥騎著白馬,在草原上狂奔。馬蹄下的枯草,紛紛斷裂,發出一種乾燥的聲音,猶如粗沙在風中的磨擦。

馬似乎無力再跑了,企圖放慢腳步,但根鳥不肯。他使勁地抽打著它,不讓它有片刻的喘息。馬已濕漉漉的了,幾次腿發軟,差一點跪在地上。

前面是一座山岡。

根鳥催馬向前。當馬衝上山岡時,根鳥被馬顛落到地上。他趴在地上,竟一時不肯起來。他將面頰貼在冰涼的土地上,讓那股涼氣直傳到焦灼的心裡。

馬站在山岡上喘息著,噴出的熱氣在空氣中形成淡淡的白霧。

根鳥坐起來,望著無邊無際的草原,心中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

就像這冬季的草原一樣,根鳥已經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了。他覺得他的心空了。

中午時,陽光漸漸強烈起來。遠處,在陽光與湖泊反射的光芒的作用下,形成了如夢如幻的景象。那景象在變化著。根鳥說不清那些景象究竟像什麼。但它們卻總能使根鳥聯想到什麼:森林、村莊、宮殿、馬群、帆船、穿著長裙的女孩兒……那些景象是美麗的,令人神往的。

根鳥暫時忘記了心頭的苦痛,痴迷地看著。

太陽的光芒漸弱,不一會兒,那景象便像煙一樣,在人不知不覺之中飄散了。

根鳥的眼前,仍是一片空空蕩蕩。

冷風吹拂著根鳥的腦門。他開始從多年前的那天見到白色的鷹想起,直想到現在。當空中的蒼鷹忽地俯衝而下去捕獲一隻野兔卻未能如願、只好又無奈地扯動自己飛向天空時,根鳥終於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成了幻覺的犧牲品。

根鳥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在火光中化為灰燼的家,想起了在黑礦里的煎熬,想起了被他放棄了的米溪與秋蔓,想起了一路的風霜、飢餓與種種無法形容的苦難,想起了自己已孑然一身、無家可歸,他顫抖著狂笑起來。

終於笑得沒有力氣之後,他躺倒在地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空,在嘴中不住地說著: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

他恨那個大峽谷,恨紫煙,恨夢——咬牙切齒地恨。

根鳥已徹底厭倦了。

根鳥要追回丟失的一切。

他騎上馬,立在山岡上,朝鶯店望了望,將馬頭掉向東方。

他日夜兼程,趕往米溪。

根鳥後悔了對米溪的放棄——那是一個多麼實實在在的地方!後悔對秋蔓的背離——有什麼理由背離那樣一個女孩兒?

根鳥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單純與輕鬆了。他終於衝破夢幻的羅網。他從空中回到了地上。他覺得自己開始變得實在了。他有一種心靈遭受奴役之後而被贖身回到家中的感覺。

馬在飛跑,飛起的馬尾幾乎是水平的。

一路上,他眼前總是秋蔓。他知道,杜家大院是從心底里想接納他的。

這天早晨,太陽從大平原的東方升起來時,根鳥再一次出現在米溪。

米溪依舊。

根鳥沒有立即回杜家大院——他覺得自己無顏回去。他要先找到灣子他們,然後請他們將他送回杜家大院。他來到大河邊。灣子他們還沒來背米。他在河邊上坐下望著大河,望著大河那邊炊煙裊裊的村莊。

河面上,游過一群鴨子。它們在被關了一夜之後,或在清水中愉快地撩水洗著身子,或扇動著翅膀,將河水扇出細密的波紋。它們還不時地發出叫喚聲。這種叫喚聲使人覺得,這裡的一切都是令人愜意的。有船開始一天的行程,船家在咳嗽著,打掃著喉嚨,好讓自己有神清氣爽的一天。對岸,一隻公雞站在草垛上,沖著太陽叫著。狗們也不時地叫上一聲,湊成了一份早晨的熱鬧。

米溪真是個好地方。

灣子他們背米來了。

根鳥坐在那兒不動,他並無讓他們忽生一個驚奇的心思,而只是想讓灣子他們並不驚乍地看到他根鳥又回來了——他回來是件自然的事情。

灣子他們還是驚奇了:「這不是根鳥嗎?」「根鳥!」「根鳥啊!」

根鳥朝他們笑笑,站了起來。他要使他們覺得,他們的一個小兄弟又回來了。

灣子望著根鳥:「你怎麼回來了?」

根鳥依舊笑笑:「回來背米。」

根鳥與灣子他們一起朝碼頭走去。一路上,灣子他們說了許多話,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沒有談到杜家。當灣子打算上船背米時,根鳥問道:「老爺好嗎?」

灣子答道:「好。」

根鳥又問:「太太好嗎?」

灣子答道:「好。」

根鳥就問到這裡。他在心裡希望灣子他們能主動地向他訴說秋蔓的情況。然而,灣子他們就是隻字不提秋蔓。等灣子已背了兩趟米之後,根鳥終於憋不住了,問道:「秋蔓好嗎?」

灣子開始抽煙。

其他的人明明也已聽到了根鳥的問話,卻都不回答。

灣子吸了幾口煙,問道:「根鳥,告訴大哥,你是沖秋蔓回米溪的嗎?」

根鳥低頭不語。

灣子說:「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根鳥疑惑地看著灣子。

灣子說:「秋蔓已離開米溪了。」

「離開米溪了?」

「半個月前,她進城了。」

「還去讀書嗎?」

「她嫁人了,嫁給了她的一個表哥。」

根鳥頓覺世界一片灰暗。

灣子他們全都陪著根鳥在河邊上坐了下來。

根鳥似乎忘記了灣子他們。他坐在河邊上,獃獃地望著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早晨的河水格外清澈。根鳥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又瘦又黑的臉上,滿是疲倦;雙眼似乎落上了灰塵,毫無光澤,也毫無生氣。

根鳥無聲地哭起來。

當他終於清楚了自己的處境時,他站了起來,對灣子他們說:「我該走了。」

灣子問:「你去哪兒?」

根鳥說:「去鶯店。」

灣子說:「你不去杜家看一看?」

根鳥搖了搖頭,說:「不要告訴他們我回過米溪。」他與那一雙雙粗糙的大手握了握之後,走向在河坡吃草的馬。

灣子叫道:「根鳥!」

根鳥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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