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鶯店 3

不知為什麼,根鳥開始有點害怕金枝的目光了。他一見到這種目光,就會面赤耳熱,就會手足無措。

但金枝卻漸漸膽大起來。她越來越喜歡把黑黑的眼珠兒轉到眼角上來看根鳥,並用一排又白又勻細的牙咬住薄薄的嘴唇。她甚至喜歡看到根鳥的窘樣。

夜裡,根鳥躺在床上時,有時也會想到金枝:她的那對讓人心慌意亂的眼睛,她的那兩片永遠那麼紅潤的嘴唇,她的那兩隻細軟的長臂,她的如柳絲一般柔韌的腰肢……每逢這時,根鳥就會感到渾身燥熱,血管一根根都似乎在發漲。他就趕緊讓自己不要去想她。

但,根鳥自從頭一次見到金枝時,就隱隱地覺得她挺可憐的。

他無緣無故地覺得,金枝的目光深處藏著悲傷。

這天晚上,金枝在別人演出時,穿著戲裝坐在後台的椅子上睡著了。此時,靠著她的火盆里,木柴燒得正旺。不知是誰將後台的門打開了,一股風吹進來,撩起她身上的長裙,直飄到火上。那長裙是用上等的綢料做成的,又輕又薄,一碰到火,立即被燎著了,轉眼間就燒掉了一大片。

一個男演員正巧從台上下來,一眼看到了金枝長裙上的火,不禁大叫一聲:「火!」隨即撲過去,順手端過一盆洗臉水,潑澆到金枝的長裙上。

睡夢中的金枝被驚醒時,火已經被水潑滅了。

那個人的喊聲驚動了所有的人。第一個跑到後台的是班主。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兒看著。

金枝看到了那雙目光,站在牆角里渾身打著哆嗦。

不知什麼時候,班主走掉了。

金枝小聲地哭起來。兩個比她大的女孩兒過來,一邊幫她脫掉被燒壞的長裙,一邊催促她:「快點另換一件裙子,馬上就該你上場了。」

金枝是在提心弔膽的狀態中扮演著角色的。她的腳步有點混亂,聲音有點發顫。若不是化了妝,她的臉色一定是蒼白的。

台下的根鳥看出,金枝正在驚嚇之中。散場後,他就守在門口。戲班子的人出來後,他就默默地跟在後邊。他從女孩兒們對金枝安慰的話語里知道了一切。

那個班主甩開戲班子,獨自一人,已經走遠了。

根鳥無法插入。他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也不好對金枝說,心裡除了著急之外,還不免有點悵然。他見有那麼多人簇擁著金枝,便掉轉頭去了酒館。

夜裡,根鳥喝得醉醺醺的,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客店。上樓梯時,他就隱隱約約地聽到金枝的房間里有低低的呻吟聲。越是走近,這種呻吟聲就越清晰。她好像在一下一下地挨著鞭撻。那呻吟聲一聲比一聲地凄厲起來。呻吟聲里,似乎已含了哭泣與求饒。但,那個鞭撻她的人,卻似乎沒有絲毫的憐憫之心,反而越來越狠心地鞭撻她了。

根鳥聽著這種揪人心肺的呻吟聲,酒先醒了大半。他茫然地在過道上站了一陣之後,哧通哧通地跑到樓下,敲響了女店主的門。

女店主披著衣服打開門來:「有什麼事嗎?」

根鳥一指樓上:「有人在欺負金枝。」

女店主嘆息了一聲:「我也沒有辦法。她是那班主在她八歲時買來的,他要打她,就能打她,誰也不好阻攔的。再說了,那件戲裝也實在是件貴重的物品,班主打她,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在叫喚!你就去勸勸那個班主吧。」

「哼,那個人可不是誰都能勸阻得了的。」女店主一邊說,一邊關上門,「你就別管了。」

根鳥只好又哧通哧通地跑上樓來。

金枝確確實實在哭泣。那呻吟聲低了,但那是因為她已無力呻吟了。

根鳥聽到了鞭子在空中抽過時發出的聲音。當金枝再一次發出尖厲的叫聲時,他不顧一切地用肩膀撞著門,並憤怒地高叫:「不準打她!」

根鳥的叫聲,驚動了許多房客,他們打開門,探出腦袋來看著。

「不準打她!」根鳥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門。

房門打開了,燭光里站著滿臉凶氣的班主。

「不準打她!」根鳥滿臉發漲,氣急敗壞地喊叫著。

班主冷笑了一聲:「知道我為什麼打她嗎?」

「不就是為了一件破戲裝嗎?」

「嗬!你倒說得輕巧。你來賠呀?」

根鳥氣喘吁吁,一句話說不出來。

「你賠得起嗎?」

「我賠得起。」

班主蔑視地一笑:「把你的錢拿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根鳥不說話。

「這裡沒你的事,一邊去!」

根鳥戳在門口,就是不走。

班主上下審視著根鳥,然後說:「你不過也就是個小流浪漢,倒想救人,可又沒那個本錢!」他不再理會根鳥,抓著鞭子,又朝正在啜泣的金枝走去。

根鳥透過幔子,看到金枝聳著瘦削的雙肩在哆嗦著。他一把從腰上摘下錢袋,高高地舉在手中,叫著:「我賠,我現在就賠!」

班主半天才回過頭來。

根鳥從錢袋裡抓出一大把錢來,往地上一扔:「這麼多,總夠了吧?」

那個班主不過也就是個小人,一邊尷尬地笑著,一邊從地上將那些錢一分不落地撿起來,全都揣進懷裡。然後,他沖著金枝說:「算你今天運氣!」說罷,揚長而去。

幔子的那一邊,金枝的身影還在微微地顫抖著。

那幔子很薄,淺綠色的底子上印著小小的黃花。在燭光的映照下,那些小黃花便好像在活生生地開放著。

過了一會兒,金枝撩開幔子,露出她的臉來。她感激地望著根鳥。

根鳥打算走回自己的房間時,從金枝的眼神里聽出一句:你不進來坐一會兒嗎?

根鳥猶豫著,又見金枝用眼神在召喚他:進來吧。

根鳥走進了屋子。

金枝說:「外面有風,冷。」

根鳥就將門關上了。

金枝回頭往裡邊看了一眼:「到裡邊來吧。」

根鳥搖了搖頭。

「裡面有椅子。」

「我就站在外面。」

金枝將椅子搬到了幔子的這邊。

根鳥等金枝重新回到幔子那一邊之後,才在椅子上坐下。

「這間屋子就你一個人住嗎?」

「本來有一個姐姐和我一起住的,後來她生病了。不久前,她回老家去了。暫且就我一個人住著。」

根鳥乾巴巴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說什麼。

「以後不要再去看我的戲了。」

「……」

「你不能把錢全花在那兒。」

「……」

「你從哪兒來?」

「菊坡。」

「菊坡在哪兒?」

「很遠很遠。」

「你去哪兒?」

根鳥不願道出實情,含糊地說:「我也不知去哪兒。」

「早點離開鶯店吧。鶯店不是好地方。」

「你家在哪兒?」

「我不知道。」

燭光靜靜地亮著。

「你多大了?」金枝問。

「快十八了。」

「可你看上去,還像個孩子。」

「你也是。」根鳥笑了。

金枝也笑了:「人家本來就才十六歲。」

金枝在幔子那一邊的另一張椅子上也坐下了。

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根鳥自然說到了大峽谷。金枝很認真地聽著,聽完了,自然要笑話他。根鳥吃驚地發現,他忽然變得無所謂了,還跟著金枝一起笑——笑自己,彷彿自己就是個該讓人笑的大傻瓜。金枝就向根鳥講她小時候的事:她的老家那邊到處都是河,她七歲時就能游過大河了,母親說女孩子家不好光著身子讓男孩看見的,可她就是不聽媽媽的話,還是盡往水裡去——光著身子往水裡去……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風車的車杠上,讓風車帶著她轉圈圈。有一迴風特別大,風車轉得讓她頭髮暈,最後竟然栽倒在地上,差點磕掉一顆門牙……

兩個人都覺得寂寞,各坐在幔子的一邊,唧唧咕咕地一直談到後半夜。這時金枝打了一個哈欠,要從椅子上起來,但哎喲呻吟了一聲,又在椅子上坐下了。

根鳥將腦袋微微伸進幔子里:「很疼嗎?」

金枝將手伸進衣服,朝後背小心翼翼地撫摸過去。過不一會兒,她低聲哭泣起來。

「傷得重嗎?」

金枝站起來,默默地將上身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掉。然後她將雙臂支撐在椅子上,將後背沖著根鳥:「你看吧。」

根鳥十分慌張。他瞥了一眼,趕緊低下了頭。這是他第一回見到女孩兒的身子。

金枝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椅面上,發出撲嗒撲嗒的聲音。

根鳥慢慢地抬起頭來。他看到一個瘦長的脊背。那脊背上有一道道暗紅的鞭痕。那鞭痕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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