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米溪 6

根鳥變得心事重重的,誰也無法使他高興起來。大峽谷後來沒有再在他夢裡出現,但卻在他的想像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他的心不得安寧。米溪的一切都是讓人舒適的,但根鳥在接受這一切時,已顯得麻木了。他不管杜家人怎麼勸說,硬是脫了那些漂亮的衣服,又去船上背米。他比以往更加賣力。他只想自己能夠累得什麼也不再去想它。然而沒有用,一個一直糾纏著的心思在復活以後,更加有力地糾纏著他。

秋蔓總是千方百計地去逗引他。她只想讓他高興。知道自己無法做到之後,她將根鳥要去大峽谷的事情告訴了父母。父母聽罷,倒也沒有笑話根鳥,只是嘆息:「這孩子,腦子裡總有一些怪念頭。」

夏天過去了,秋天到來了。米溪的秋天,涼爽宜人,四周的莊稼地一片金黃,等待著農人的收割。所有的人,臉上都喜滋滋的。米溪的酒館,生意更加紅火。一切都表明,杜家也遇上了一個好年景,上上下下的人,樂在心裡,喜在眉梢。

但根鳥卻在街頭飄零的梧桐樹葉里,在顯然減少了熱度的秋日裡,在晚間牆根下的秋蟲的鳴唱里,感覺到了秋天的蕭瑟與悲涼。

他又做了一個夢——夢見的不是紫煙,而是父親。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他就從未在根鳥的夢中出現過——

父親站在荒涼的野地上,大風吹得他搖晃不定。他的臉上滿是不悅。他望著根鳥:「你還滯留在這裡?」

根鳥無言以答。

「你這孩子,心最容易迷亂!」

根鳥想爭辯,但就是說不出話來。

父親憤怒了,一步走上來,揚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他的嘴巴上:「你昏了頭了!」

根鳥只覺得兩眼發黑,向後倒去,最後撲通跌倒在地。

根鳥知道這是個夢,但在大汗淋漓中醒來時,卻發現自己真的躺在地上。他摸了摸地,又摸了摸牆,再摸了摸床邊,證實了自己確實是躺在地上後,心裡感到納悶而恐慌,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頭腦忽然變得無比清晰。

窗外,月亮正在西去。秋蟲在樹根下,銀鈴一樣鳴唱。

根鳥從地上爬起來,點亮了蠟燭,打開了自從進入杜家以後就再也沒打開過的行囊,找到了那根布條。那布條已顯得很舊了,那上面的字也有點模糊了,但在根鳥看來,卻一個字一個字都很觸目驚心,耳邊猶如聽見了強烈的呼喚聲。

根鳥再無睡意。他爬上床,抓著這根布條,倚在床頭上,直到天亮。他沒有在往常的時間打開門來,而是將門繼續關住。他開始一樣一樣地收拾東西,將自己該帶走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歸攏在一處,而將自己不該帶走的東西又一樣一樣歸攏在另一處。當一切都已收拾明白了,他才穿著那天夜裡走進米溪時穿的那身衣服,打開門走出來。

根鳥問女傭:「見到秋蔓了嗎?」

女傭告訴他:「秋蔓一早上就守在你的房門口,見你遲遲不起來,才拿著你給她的風箏,到後邊田野上去了。」

根鳥點了點頭,就走出鎮子,朝田野上走去。

秋蔓看見了根鳥,就抓著風箏線朝根鳥跑過來,那風箏就越飛越高。

根鳥與秋蔓放了一會兒風箏,終於說道:「我要走了。」

秋蔓的手一軟,風箏線從手中滑脫,隨即風箏飄飄忽忽地向大河上飛去,最後落到了水中。

秋蔓掉頭往家走去。

根鳥就跟在她身後。

秋蔓站住了,根鳥看到了她的肩頭在顫動著。她突然跑起來,但沒跑幾步,又淚水漣漣地掉過頭來,大聲說:「你怎麼這樣傻呀?你怎麼這樣傻呀……」再掉過頭去後,頭也不回地直跑進鎮里。

秋蔓跑回家,見了母親,就伏在她肩上,一個勁地嗚咽、抽泣。

母親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用手拍打著她的後背。

父親坐在椅子上說:「那孩子不是我們能留得住的,讓他去吧。」隨即吩咐管家,讓他給根鳥帶上足夠多的錢和旅途上所需的東西。

第二天一早,整個杜家大院還未有人醒來時,根鳥就輕手輕腳地起床了。他在秋蔓房前的窗口下停了停。他以為秋蔓還在睡夢中,而實際上秋蔓似乎知道他要一早走,早已撩開窗帘的一角,看著外邊的動靜。當她看見根鳥走過來時,才將窗帘放下。而當她過了一陣,再掀起窗帘時,窗下已空無一人。她便只能將淚眼靠在窗子上,毫無希望地朝還在朦朧里的大院看著。

根鳥騎著馬離開了恬靜的米溪。除了帶上他應得的工錢與他的行囊外,他將杜府的一切饋贈一樣一樣地留了下來。

馬蹄聲走過米溪早晨的街道,聲音是清脆而幽遠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