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米溪 3

根鳥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快近中午了。

秋蔓早已守候在寢室外的廳里,聽見寢室門響之後,對兩個女傭說:「他醒了。」

兩個女傭趕緊端來洗漱的銅盆。秋蔓接過來,要自己端進去。兩個女傭不讓:「哪能讓小姐動手呢。」但秋蔓卻固執地一定要自己端進去。兩個女傭只好作罷,在門外站著。

根鳥見秋蔓進來,望了一眼窗外的日光,有點不好意思:「我起晚了。」

秋蔓笑笑,將銅盆放在架子上。那銅盆擦得很亮,寬寬的盆邊上搭著一條雪白的毛巾,盆中的清水因盆子還在微微顫動,盪出一圈圈細密的漣漪。

根鳥手腳不免有點粗笨,洗臉時,將盆中的水灑得到處都是。

秋蔓一旁站著,眯著眼笑。

等根鳥吃完早飯,秋蔓就領他在大院里的那一幢幢房子里進進出出地看,看得根鳥獃獃的。這個大宅,並沒有給根鳥留下具體的印象。他只覺得它大,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顏色與光影在他的感覺里閃動:磚瓦的青灰、家什亮閃閃的荸薺紅、庭院蓮花池中水的碧綠、女傭們身著的絲綢衣服的亮麗……

杜家是米溪一帶的富戶,有田地百餘畝,有水車八部,有磨坊兩座,還有一爿這一帶最大的米店。

根鳥自然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大宅。

接著,秋蔓又領著根鳥去看米溪這個鎮子。

這是大平原上的水鄉地區。米溪坐落在一條大河邊上。一色的青磚青瓦房屋,街也是由橫立著的青磚密匝匝地鋪成,很潮濕的樣子。街兩旁是梧桐樹。梧桐樹背後,便是一家家鋪子,而其中,有許多是小小的酒館。家家的酒館都不空著。這裡的人喝酒似乎都較為文雅,全然沒有根鳥在青塔或其他地方見到的那麼狂野與兇狠。他們坐在那裡,用小小的酒盅,慢慢地品咂著,不慌不忙,全然不顧室外光陰的流逝。幾條狗,在街上隨意地溜達,既不讓人怕,也不怕人。中午的太陽,也似乎是懶洋洋的。小鎮是秀氣的,溫馨的,閑適的。

根鳥走在陽光下,也不禁想讓自己慵懶起來。

在杜府住了兩日,根鳥受到了杜家的熱情款待,但他在心裡越來越不自在起來。這天晚上,他終於向秋蔓的父母親說:「伯父伯母,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秋蔓的父母似乎挺喜歡根鳥,便竭力挽留:「多住些日子吧。」

根鳥搖了搖頭:「不了。」

秋蔓的父母便將根鳥要走的消息告訴了秋蔓。秋蔓聽了,默不作聲地走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鳥就起了床,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裝,將白馬從後院的樹上解下,牽著它就朝大門外走。

秋蔓的父母又再作最後的挽留。

根鳥仍然說:「不了,我該上路了。」他說這句話時,不遠處站著的秋蔓正朝他看著。那目光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神色,它使根鳥的心忽地動了一下,話說到最後,語調就變弱了。

秋蔓默默地站著,一直用那樣的目光看著他。

杜府的老管家是一個慈祥的老頭,就走過來從根鳥手中摘下韁繩:「既然老爺和太太這麼挽留你,小姐她……」他看了一眼秋蔓:「自然也希望你多住幾日,你就再住幾日吧。」

根鳥就又糊裡糊塗地留下了。

又住了三日,根鳥覺得無論如何也該走了。這回,秋蔓則自己一點不害羞地走到了根鳥的面前,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走。」

根鳥不吭聲。

「你是不願意這樣住在我家。你不是在路上對我說過,你要在米溪打工,掙些錢再走的嗎?那好,我家米店裡要雇背米的,你就背米吧,等掙足了錢,你再走。」

根鳥不知如何作答。

「留不留,隨你。」秋蔓說完,掉頭走了。

根鳥叫道:「你等一等。」

秋蔓站住了,但並不回頭。

根鳥走上前去:「那你幫我對伯父說一說。」

秋蔓說:「我已經說好了。」

當天下午,根鳥就被管家領到了大河邊上。

杜家的米店就在大河邊上。很大的一個米店。這一帶,就這麼一家米店,那米進進出出,每天都得有上萬斤。

河上船來船往,水路很是忙碌。米溪正處於這條河的中心點,是來往貨物的一個轉運碼頭。這米店的生意自然也就很興旺。

管家將根鳥介紹給一個叫灣子的人。灣子是那幾個背米人的工頭。

根鳥很快就走下碼頭,上了米船,成了一個背米的人。他心裡很高興,因為他可以憑自己的力氣在這裡掙錢了。這個活對他來說,似乎也不算沉重。他在鬼谷背礦石背出了一個結實的背、一副結實的肩和一雙結實的腿。一麻袋米,立在肩上或放在背上,他都能很自在地走過跳板、登上二十幾級台階,然後將它送到米店的倉里。

那幾個背米的人,似乎都不太著急。他們在嘴裡哼著號子,但步伐都很緩慢。在背完一袋與再背下一袋之間,他們總是一副很閑散的樣子:放下米袋之後,與看倉房的人說幾句笑話,或是在路過米店櫃檯前時與米店裡的夥計插科打諢,慢慢地走那二十幾級台階,慢慢地走那跳板,上了船,或是往河裡撒泡尿,或是看河上的行船、從上游游過來的鴨子,或者乾脆坐在台階或船頭上慢慢地抽煙,有時,他們還會一起坐下來,拿了一瓶酒,也不用酒盅,只輪著直接將嘴對著瓶口喝……

根鳥不管他們,他背他的,一趟一趟不停歇地背。

起初,那灣子也不去管根鳥,任由他那樣賣力地背去。灣子大概是在心中想:這個小傢伙,背不了多久就會用光力氣的。但一直背到晚上,根鳥也沒有像他們那樣鬆鬆垮垮的。到了第二天,灣子見根鳥仍然用那樣一種速度去背米,就對根鳥說:「喂,你歇一會兒吧。」

根鳥覺得灣子是個好心人,一抹額上的汗珠,隨手一摔,朝灣子憨厚地笑著:「我不累。」繼續地背下去。

灣子就小聲罵了一句,走到幾個正坐在台階上喝酒的人那兒說:「那傢伙是個傻子!」

中午,當根鳥背著一麻袋米走上跳板時,灣子早早地堵在了跳板的一頭。他讓根鳥一時無法走過跳板而只好扛著一麻袋米干站在跳板上:「讓你別急著背,你聽到沒有?」

根鳥一聽灣子的語氣不好,抬頭一看,只見灣子一臉的不快,心裡就很納悶:為什麼要慢一些背呢?

灣子挪開了。

根鳥背著米,走下跳板,走在台階上,心裡怎麼也想不明白。在他看來,既然每天拿人家的工錢,就應當很賣力地為人家幹活。根鳥已在很多處干過活、干過很多種活,但根鳥是從來不惜力的。他沒有聽從灣子的話,依然照原來的速度背下去。根鳥就是根鳥。

那幾個背米的不再向根鳥說什麼,但對根鳥都不再有好臉色。

在根鳥背米時,秋蔓常到大河邊上來。她的樣子在告訴人:我是來河邊看河上的風光的,河上有好風光。有時,她會一直走到水邊,蹲在那兒,也不顧水波衝上來打濕她的鞋,用那雙嫩如蘆筍的手撩水玩耍,要不,就去掐一兩枝剛開的蘆花。

根鳥聽米店的一個夥計在那兒對另一個夥計說:「秋蔓小姐是從來不到米店這兒來的。」

根鳥背著米,就會把眼珠轉到眼角上來去尋找秋蔓。

在這天晚上的飯桌上,秋蔓無意中對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根鳥背兩袋米,他們一人才背一袋米。」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插言:「照米店這樣大小的進出量,實際上,是用不了那麼多人背米的。」

秋蔓的父親就將筷子在筷架上擱了一陣。

第二天,秋蔓的父親就走到了河邊上,在一棵大樹下站了一陣。

等灣子他們發現時,秋蔓的父親已在大樹下轉過身去了。但他們從秋蔓父親的背影里感覺到了秋蔓父親的不滿。等秋蔓父親遠去之後,他們看著汗淋淋的卻背得很歡的根鳥,目光里便都有了不懷好意的神色。

根鳥不知自己哪兒得罪了灣子他們——他們何以這種臉色待他?但根鳥並不特別在意他們。他只想著幹活、掙錢,也就不與他們搭話。活幹得是沉悶一點,但根鳥也無所謂——根鳥在孤旅中有時能有十天半個月不說一句話呢。

又過了兩天。這天來了一大船米。根鳥心裡盤算了一下:若不背得快一些,今天恐怕是背不完的,得拖到第二天去。因此,這天,他就背得比以往哪一天都更加賣力。

下午,根鳥背著一袋米,轉身走上跳板不久,就出事了:跳板的那一頭沒落實,突然一歪斜。根鳥企圖保持平衡,但最終還是失敗了,連人帶米都栽到了河裡。

灣子他們見了,站在岸上冷冷地看,也不去拉根鳥。

根鳥從水中冒出來之後,雙手還緊緊地抓住麻袋的袋口。那一麻袋米浸了水,沉得像頭死豬,根鳥好不容易才將它拖到岸上。

灣子說:「這袋米你是賠不起的。」一邊說,一邊在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