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米溪 2

走上大平原的路,是根鳥剛滿十七歲的那年春天。

這是根鳥第一次見到平原,並且是那樣平坦而寬廣的大平原。它也許不及根鳥所走過的荒漠闊盪與深遠,但它也少了許多大漠的荒涼與嚴酷。它有的是柔和、清新與流動不止的生命,並且,它同樣也是開闊的,讓人心胸開朗。根鳥看得更多的是山。山固然也是根鳥所喜歡的,但山常常使根鳥感到目光的受阻。屏障般的山,有時使根鳥感到壓抑。在菊坡時,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翻過山去。但結果總是讓他有點失望,因為會有另一座山再次擋住他的視野。大山使根鳥直到他真正走出之後,才第一次感受到遙遠的地平線。此時的平原,使根鳥的眼睛獲得了最大的自由。他的目光可以一直看下去,一直看到他的目光再也無力到達的地方。他沐浴在大平原溫暖濕潤的和風中,心中有說不出的清爽與愉悅。

春天的平原,到處流動著濃濃的綠色。

根鳥將馬牽到一條小河邊,然後用乞討的飯盆,一個勁地向馬身上潑水,直將白馬洗刷得不剩一絲塵埃。

根鳥騎著白馬,走在綠色之中。旅途的沉悶與單調,似乎因為大平原的出現而暫時結束了。根鳥在馬上哼唱起來。一開始,他的哼唱還很認真,但過不一會兒,他就使自己的哼唱變得有點狂野起來。他故意讓聲音扭曲著,讓它變得沙啞,把本來應該自然滑下去的唱腔,硬是拔向高處,而把應該飛向高處的唱腔,又硬是讓它跌下萬丈深淵。他覺得這樣過癮。他不怕人聽見後說他唱得難聽——難聽得像才剛剛學會叫的小狗的吠聲。

在春天的太陽下,他的這種好心情,直到太陽偏西,才慢慢淡化下來。

馬來到了一條筆直的大道上。道雖寬,但兩邊的雜草卻肆意地要佔領路面,也就只剩下中間一條窄窄的小道。馬走過時,在土道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清晰的蹄印。

馬走了一陣,根鳥遠遠地看到前面有一個紅點兒。那個紅點兒在一抹的綠色中,很誘人。他就讓馬走得快了些。過不一會兒,他就看清了那是一個人。再過了一會兒,他就看清了那是一個女孩兒。這時,他就不知道讓自己的馬是快些走還是慢些走好了。他猶豫起來。那馬彷彿要等他拿定主意,也就自動放慢了腳步,還不時吃一口路邊的嫩草。

馬幾乎用了和女孩同樣的速度走了一陣之後,才在根鳥的示意之下,加快了步伐。

根鳥已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見那個女孩的背影了:這是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孩兒,穿一條黑色的長裙,上身又套了一件短短的緊身紅衣,頭髮很長;隨著走動,那一蓬頭髮就在紅衣服上來回滑動,閃著黑亮的光澤。她提了一隻很精緻的藤篋。或許是藤篋中的東西有點兒沉重,又或許這女孩兒嬌氣、力薄,提藤篋的樣子顯得不太輕鬆。但女孩兒內心還是堅強的,決心要提好藤篋,保持著一種好看的樣子往前走。她走路的樣子,與路邊楊柳所飄動的柔韌的柳絲,倒是很和諧的。

馬又向女孩兒靠近了一段。女孩兒終於聽到了馬蹄聲,便掉過頭來看。當看到一匹高頭大馬跑來時,她立即閃到路邊的草叢裡,然後就站在那裡再也不敢走動了,只怯生生地朝馬和根鳥看。

女孩兒大概沒有看見過馬,現在突然看見,並且是一匹漂亮的馬,驚恐的目光里還含著一絲激動。

白馬突然加速,朝女孩兒跑來,四蹄不住地掀起泥土與斷草。

女孩兒又再一次往路邊閃讓,直到再也無法閃讓。她閃在一棵柳樹的後邊,只露出一隻眼睛來看著。那隻藤篋,被她丟棄在草叢裡。

根鳥硬是勒住韁繩,才使白馬在離女孩兒三四丈遠的地方放慢腳步。

馬的氣勢是女孩兒從未經驗過的。因此,當馬噴著響鼻、扑打著耳朵從她面前經過時,她不禁好似受著寒風的吹打而緊縮著雙肩,甚至微微顫抖起來,並閉起雙眼來不敢看馬。

根鳥心中感到有點好笑。他是高高騎在馬上來看那個女孩兒的,因此覺得自己十分地高大,心裡的感覺很好。走過女孩之後,根鳥不禁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這時他看到那女孩兒也正在看他。他的印象是,那女孩兒的眼睛不大,幾乎眯成一條黑線,像喝了酒似的,醉眼。

根鳥騎馬西去,但女孩兒的那雙眼睛卻不時閃現在他的眼前。

根鳥讓馬飛跑了一陣之後,又讓它放慢了腳步,直到讓馬停住。他還想掉頭去看一眼那女孩兒,但卻又沒有掉過頭去。

「她好像需要人幫助。」根鳥有了一個停下來的理由。他把馬牽到路邊的一條溪流邊上。他讓馬自己去飲水、吃草,然後在溪流邊的樹墩上坐下,做出一副旅途勞累,需要稍作休息的樣子。

女孩兒正朝這邊走過來。

根鳥顯得慵懶而舒適。他隨手撿起身邊的小石子,朝水中砸去。那石子擊穿水面時,發出一種清脆的聲音。他只看溪流,並不去看那女孩兒,但在心裡估摸著那女孩兒已走到了離他多遠的地方。

女孩兒見到了歇著的馬和根鳥,猶豫著走了幾步,竟然站住不走了。她用一雙纖細的手抓住藤篋的把手,將它靠在雙膝上,心懷戒備,朝這裡警惕地看著。看來,她既怕馬,還怕根鳥。根鳥與人太不一樣。長時間的跋涉,使根鳥無論是從眼睛還是到整個身體,都透出一股荒野之氣。他很瘦,但顯得極為結實,敞開的胸脯是黑紅色的,像發亮的苦楝樹的樹榦,能敲出金屬的聲響。長時間地躲避風沙,使他養成了一個半眯著眼看人的習慣。他的眉毛與眼眶彷彿是為了順應周圍環境的需要,居然在生理上發生了變化,前者又長又密,並如兩隻蠶一般有力地昂頭彎曲著,而後者用力地凸出來,彷彿要給眼珠造成兩片遮擋風雨與陽光的懸崖。目光投射出來時,總帶著一絲冷峭,加上那雙眉毛,就讓人覺得他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在挖人。他的頭髮也變得又粗又硬,一根一根,如松樹的針葉一般豎著。還有那骯髒的行裝,都使人感到可疑、可怕。

根鳥瞥了幾次女孩兒,忽然明白了她在怕他和他的馬,便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起身上馬,又往西走了。騎在馬上,他心中不免有點失落,再看大平原的風景,也就沒有先前那麼濃的興趣了。

太陽正落下去。這是根鳥第一次看見平原的落日。太陽那麼大,那麼圓,顏色紅得像胭脂。它就那樣懸浮在遙遠的田野上,使天地間忽然變得十分靜穆。

一條小河隔斷了西去的路,只有一座獨木橋將路又勉強地連結起來。

根鳥下馬,讓馬自己游過河去,自己則非常順利地走過了獨木橋。

根鳥本想騎馬繼續趕路的,忽然又在心中想起那個女孩兒:她也能走得了這座獨木橋嗎?他站住了朝東望去,只見女孩兒正孤單單地朝這裡走過來。

女孩兒走到小河邊,看到了那座獨木橋之後,顯出一點慌張。當她用眼睛在河上企圖找到另外可走的橋或可將她渡過河去的船而發現河上空空時,她則顯得不安了。

女孩兒大概必須要走這條路。她提著藤篋,企圖走過獨木橋,但僅僅用一隻腳在獨木橋上試探了一下,便立即縮了回去。

太陽彷彿已經失去了支撐的力量,正明顯地沉落下去。黃昏時的景色,正從西向東瀰漫而來。

根鳥從女孩兒的目光里得到一種信號:她已不太在意他究竟是什麼人了,她現在需要得到他的幫助。他瀟洒地走過獨木橋,先向女孩兒的藤篋伸過手去。

女孩兒低著頭將藤篋交給了根鳥。

根鳥提著藤篋朝對岸走去。走到獨木橋的中間,根鳥故意在上面做了一個搖晃的動作,然後掉過頭去看了一眼驚愕的女孩兒,低頭一笑,竟大步跑起來,將藤篋提到了對岸。

減輕了重量的女孩兒,見根鳥在對岸坐下了,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樣,你可以走過來了。於是,她又試著過獨木橋,但在邁出去第一步時,她就在心裡知道了她今天是過不去這座獨木橋了。

太陽還剩下半輪。西邊田野上的苦楝樹,已是黑鐵般的剪影。

女孩兒茫然四顧之後,望著正在變暗的河水,顯出了要哭的樣子。

平原太空蕩了,現在既看不到附近有村落,也看不到行人。陌生的曠野,加之即將降臨的夜色,使女孩兒有了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而這個看上去儘管已有十五六歲的女孩兒,顯然又是一個膽小的女孩兒。

根鳥知道她已不再可能過橋來了,便再一次走過去。他猶豫了一下,向女孩兒伸過手去,女孩兒也將手伸過來。可就在兩隻手剛剛一接觸時,就彷彿兩片碰在一起的落葉忽遇一陣風吹而又被分開了。根鳥將手很不自然地收回來,站在獨木橋頭,一時失去了主意。

女孩兒將手收回去之後,下意識地藏到了身後。

根鳥又走過橋去。他在走這座獨木橋時,那隻曾碰過女孩兒手的手,卻還留著那瞬間的感覺:柔軟而細嫩。他的手的粗糙與有力,使那隻手留給他的感覺格外鮮明與深刻。他感到面部發漲。這是他十七年來第一次接觸女孩兒的手。他在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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