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米溪 1

根鳥逃出鬼谷,向西走了三天,情緒漸漸變得低沉,逃出地獄的激動與狂喜一點一點地丟在了荒野小道上。對前方,他沒有牽掛,自然也就更無熱情與衝動。他想振作一下精神,催馬快行,但無奈,他總不能讓自己振作起來。他能一整天軟綿綿地坐在馬上,任由馬將他載著西去。天上的太陽和雲彩、路兩旁的樹林、村莊、莊稼地以及牛羊與狂吠的狗,所有這一切,他都不在意。他自己說不明白到底為什麼落得如此狀態。是對自己心中的那個信念開始懷疑了?是因為被鬼谷的生活以及逃脫耗盡了精力?……他想不明白,只能發獃。

這天傍晚,他終於在荒野上的大槐樹下找到了原因:他想家了!當時,正是晚風初起時,天上的薄雲,一朵朵,向東飄去。他望著那些薄雲,拚命想起家來。他想念父親,想念菊坡的一切。這種想念,一下子變得刻骨銘心。自從離開菊坡之後,他還從未如此強烈地想念過家——那個僅僅由他與父親兩人組成的家。他居然倚著大槐樹,淚水滾滾地哭泣起來。

深夜,他終於情不自禁,騎上白馬,掉轉馬頭,披星戴月,直向東去。

他將一直盤桓在心的大峽谷暫時忘得一乾二淨。

他恨不能立即站在菊坡的土地上,看到父親的面容,聽到父親的聲音。他什麼也不想要了,他只想要菊坡、父親與家。他騎在馬背上,走在異鄉的路上,眼前的情景卻都是菊坡的。

根鳥回到菊坡時,是秋天。

菊坡的秋天是明凈而富饒的,又稍微帶了一些傷感。

葉葉秋聲。根鳥騎在馬上,再一次沉浸在菊坡所特有的秋天的絮語聲中。滿山的樹,除了松柏,都已開始變色,或紅色,或橙色,或黃色,或褐色,一片片,一團團,一點點,說不清的好看。從山道往下瞧,已涼意深重。被樹枝覆蓋的山澗,時時傳來涼涼的水聲。枝葉偶漏一點空隙,便可借著秋光,看見澗中的清水如銀蛇一般滑過。被秋露和山中霧氣所浸潤的枝葉與果實,都在散發好聞的氣息,它們融和在一起,飄散著,直把秋的氣息瀰漫在你所需要的空氣中。鳥的鳴叫聲,比春天的安靜,比夏天的清晰、明亮,讓人覺得耐聽,又讓人覺得這叫聲怕是它們在這一年裡的尾聲了。

村子在山下。

根鳥騎著馬,一直在走下坡路,身子不由自主地挺得筆直。

快到村子時,便遠遠地見到了菊坡所特有的柿子樹。一棵一棵,散落在坡上、水邊,葉子都已被秋風吹落,而柿子卻依然掛滿枝頭。它使人想到,不久前,它們還一顆顆藏在厚厚的葉子里,而忽然地在一天早上,葉子飄盡,它們都袒露了出來,像走出深院的閨女,來到了大庭廣眾之下,都害羞得很,不由得臉都紅了,一顆顆地互相看著,越看臉越紅。無奈,它們已無處躲藏,也就只好安安靜靜地讓太陽看,讓月亮看,讓人看了。

根鳥終於看見村子裡了。

這是中午時分。炊煙東一縷、西一縷地升起來,又被風吹散,混進半空中的霧氣里。

根鳥從未注意過菊坡人家的炊煙。而此時,他卻勒住馬看著:菊坡的炊煙竟然也是好看的。它使根鳥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溫暖與親切。他忽然感到餓了,用腿一敲馬肚,白馬便朝小溪跑去。到了溪邊,他翻身下馬,跪在溪邊,用一雙黑黑的手,掬了一捧,又掬了一捧清水喝進肚裡。他看到了幾尾也只有菊坡的溪水裡才有的那種身體纖弱的小魚,正和從樹上垂掛下來的幾根枝條無憂無慮地嬉戲。他用手撩水朝它們澆去,它們一忽閃就不見了。

剩下的一段路,根鳥是將馬牽在手中走的。越是臨近家門,他倒越是顯得沒有急切與慌亂。

走到村口時,根鳥遇到的第一個人是黑頭。黑頭正坐在村口的磨盤上吃柿子。根鳥一眼就認出了黑頭,但黑頭卻沒有認出他來。

黑頭看著風塵僕僕的根鳥,愣了半天。當他終於從根鳥那張黑糊糊的臉上認出了根鳥的那雙眼睛時,柿子竟從手中落下,跌成一攤橙色的泥糊。他張著沾滿柿汁的嘴,慢慢站了起來,並慢慢往後退去。

「我是根鳥。」根鳥朝他微笑著。

不知是因為黑頭覺得根鳥是個跟瘋子差不多的人而讓他懼怕,還是因為根鳥失蹤多日、現在卻又如幽靈般出現而使他感到恐慌,他竟久久地不敢上前,並兩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根鳥出走後,父親在別人問起時,還從未向一個人說過他究竟去哪兒了,去幹什麼了。一是因為在父親看來,根鳥是聽從天意而去的,既然是天意,也就不必讓人知道;二是因為父親心中認定,當菊坡的人知道他的兒子竟是為一根莫名其妙的布條和一兩場夢而去時,肯定會加以嘲笑的。他不想與這些很好的鄉親為兒子爭辯,為自己與兒子共抱同一個念頭而爭辯。他不肯作答,使菊坡的人又一次想起根鳥的母親的奇異的失蹤,便抱了一種神秘感不再去追問。時間一長,菊坡的人差不多都將根鳥忘了。

而根鳥竟突然出現在菊坡的村口。

黑頭抬起手,指著根鳥,神情恍惚地說:「你……你是根鳥嗎?」

根鳥說:「黑頭,我是根鳥,我就是根鳥!」

黑頭衝上來,幾乎鼻子碰鼻子地在根鳥的臉上審視了一番,在嘴中喃喃:「是根鳥,是根鳥……」他掉轉身去直向村裡跑,一邊跑,一邊狂叫:「根鳥回來了!根鳥回來了……」

村裡人聞訊,紛紛趕來了。

根鳥牽著馬,走在熟悉的路上,朝村中走著。

村裡的人看到根鳥,反應與剛才的黑頭差不多。他們都在與根鳥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站住,朝他看著。

根鳥牽著馬,朝他們微笑著。他覺得這一張張被山風吹成黑紅色的面孔,都非常親切。回家的感覺,已經如走入溫泉一般,隨著身體的一步步進入,溫暖與濕潤也在一寸寸地漫上心來。

一位年長者第一個走過來,說:「孩子,快回家吧。」

根鳥點點頭,牽著馬,和那位年長者一起,穿過人群往家走。多日不見他們了,他還有點害羞。

年長者說:「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根鳥不太明白年長者話中的意思:「我爸他還好嗎?」

年長者說:「你回到家就知道了。」

根鳥是在人們的簇擁之下走到自家的院門口的。他把馬拴在院門前的樹上,推開了院門。在院門發出一陣沙啞的聲音的那一刻,根鳥心中飄過一絲凄涼。從前的院門聲不是這樣的。它怎麼變得如此艱澀?院子里的景象,也缺乏生氣。他在院中站了片刻之後,才朝虛掩著的屋門走去。

人群在院門外都停住了,只有那位年長者跟隨根鳥走進了院子。

年長者在根鳥準備推門時,說:「孩子,你父親,怕是活不長久了,你快點進屋吧,他心中不知多麼想你呢。」

根鳥回頭看了一眼人群,推開了屋門。

根鳥一時還不能適應屋裡的昏暗,只覺得眼前糊糊塗塗的。他輕輕叫了一聲:「爸爸。」

沒有父親的回答。

「爸爸。」根鳥已一腳踏進了父親的房間。

黑暗裡傳來微弱的聲音:「誰呀?」

「爸爸,是我。我是根鳥。我回來啦!」

「根鳥?你是根鳥?你回來啦?你真的回來啦?」

根鳥走到父親的床邊。借著小窗的亮光,他看到了父親的面容:這是一張極端消瘦而憔悴的臉。

「爸爸,你怎麼啦?」根鳥跪在床邊,將冰涼的手伸過去,摸著父親的同樣冰涼的臉。

父親看清了根鳥,兩顆渾濁的淚珠從眼角滲出而滾落到枕頭上。他朝根鳥吃力地笑著,嘴中不住地小聲說:「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爸爸,你到底怎麼啦?」根鳥的雙眼已模糊成一片。

那位長者在根鳥的身後說:「你父親半年前就病倒了。」

根鳥用衣袖擦去眼中的潮濕。父親的面色是蠟黃的;眼窩深陷,從而使眉骨更為凸現;嘴巴癟進去了,從而使顴骨更為凸現。父親躺在被子下,但根鳥覺得那被子下好像就沒有父親的身體——彷彿他的身體已經瘦得像紙一般薄了。

晚上,根鳥與父親睡在一張床上。

父親問道:「你找到那個大峽谷了嗎?見到那個小姑娘了嗎?」

根鳥不做聲。

「那你怎麼回來了?」

「我想家。」

父親嘆息了一聲:「你怎麼能半途而廢呢?」

根鳥不做聲,只是用手在被窩裡撫摸著父親乾瘦的腿。

「你這孩子呀,最容易相信一件東西,也最容易忘記一件東西。你這一輩子,大概都會是這樣的……」

根鳥用雙臂抱住了父親的雙腿。他讓父親說去,而自己卻一句話也不願說。此時此刻,他只想抱緊父親的雙腿。

七天後,父親便去世了。

從墓地回來後,根鳥並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他有點不願回到那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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