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谷 4

幾天以後,根鳥才能下床行走。

這天,根鳥被叫到了用來吃飯的大木屋裡。那時離吃中午飯還有一段時間。他被告知:「搶在眾人前頭,早點吃一頓好一些的東西,下午恢複背礦石。」疤子第一次變得親切起來,對根鳥說:「你坐下來,自然會有人給你送來的。」

根鳥在凳子上坐下了,將兩隻胳膊肘支在已裂開縫的木桌上。

獨眼老人出現了。他看到根鳥獨自一人坐在飯桌跟前時,獨眼閃過一道惶恐與不安。他在角落裡坐下,但不時地用獨眼瞥一下根鳥。

根鳥實在太餓了,只惦記著食物,並沒有注意獨眼老人。

也就是一盤食物。但這一盤食物簡直讓根鳥兩眼發亮。它被端過來時,就已經被根鳥注意到了。它盛在一隻白色的盤子里,在端著它的人的手中,紅艷艷地炫耀著。根鳥還從未見過盤子中的東西:它們是豆子呢,還是果子呢?一顆顆,略比豌豆大,但卻是橢圓形的,為紅色,色澤鮮亮,晶晶地直亮到它的深處,彷彿一顆顆都是透明的。它們閃動著迷人的光澤,撩逗著人的眼目,也撩撥著人的食慾。望著這樣一盤食物,飢腸轆轆的根鳥,不禁饞涎欲滴,顫抖著將手伸向那隻盤子。

獨眼老人乾咳了一聲。

根鳥這才注意到了獨眼老人。他從獨眼老人的獨眼中看到了一種奇異的神色,但他無法去領會這種神色,只是朝老人微笑了一下,依然將手伸向那盤美麗的果子。他用手指捏了幾顆,放在左手的手掌上,又一顆一顆地送入嘴中。果子在手中時,根鳥覺得它是溫潤的,而放入嘴中輕輕一咬,又是嘣脆的。根鳥實在無法去描繪這果子的奇妙味道。他生長在山區,吃過無數種果子,但還從未吃到過如此鮮美的果子。甜絲絲的,又略帶了些酸澀,並略帶了一些麻,那種麻在剎那間就給根鳥帶來了一種神經上的快意。他咀嚼著,過一會兒,鮮紅的果汁就染紅了那因飢餓、營養不良而發白的嘴唇,使他立即呈現出一副健康的狀態。

獨眼老人連連乾咳著。

根鳥又看到了獨眼老人的目光,但他依然無法領會。

那果子正一粒一粒地丟入根鳥的嘴中。根鳥還不時地閉起眼睛,去仔細地品味著果子的味道。果子使他忘記了腳踝處傷口的疼痛,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在一種空前的美味中,任由自己在一種滿足中徜徉。他想抓幾粒果子送給獨眼老人嘗一嘗,但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的身體太需要這樣的食物了。他在心中不免對獨眼老人抱了一番愧意。這種愧意使他不再去注意獨眼老人。他將臉偏向窗外,從而避免了與獨眼老人的目光相碰。

疤子一直坐在牆角里的一張凳子上。

一束陽光從窗子里照進來,正好照著盤子中的食物。那些果子便一顆顆如同瑪瑙般閃耀著充滿魅力的光。這種光,是一種令人嚮往又令人迷亂的光。

根鳥守著這盤似乎來自於天國的美食,沉浸在一片愜意之中。

獨眼老人突然叫了起來:「煉爐那邊,好像著火了!」

疤子聽罷,立即從凳子上跳起來,跑到門外。

就在這時,獨眼老人以出人意料的速度猛撲過來。不等根鳥作出反應,獨眼老人就一把搶過那隻盤子,沖向窗口,將那盤果子倒到了窗外,然後又迅捷地返轉身來,將空盤子放在根鳥的面前,輕聲說道:「你千萬要說,這盤果子已經被你吃掉了!」他有力地抓住根鳥的手抖了抖,又回到剛才坐的凳子上,依然擺出一副衰老昏庸的神態。

根鳥似乎從老人的用力一握中感覺到了什麼。他惶惑地望著那隻空空的盤子。

窗外,一片鴉鳴。

根鳥看到,無數的烏鴉,各叼了一顆那鮮紅欲滴的果子,從窗下飛上天空。

這天晚上,獨眼老人在亂石灘上找到了死人一般躺在那兒痴望天空的根鳥,然後在他身旁坐下。疲倦的人們都已躺到床上去了,亂石灘上全無一絲聲響。細鐮一般的月牙,只在西邊山樑上懸掛了片刻,便沉落到蒼黑的林子里。不遠處,一條小溪在流動著,發出細碎的水聲。

獨眼老人說:「務必記住我的話:不要吃那種果子!他們還會讓你吃的。」

根鳥坐起身來,望著老人的獨眼——那獨眼居然在黑暗裡發著黑漆漆的亮光。

「你看見了,有那麼多的人,他們並沒有戴腳鐐,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有逃跑的心思。知道為什麼嗎?就是因為吃了那種果子。那果子叫紅珍珠,只長在人難以走到的深山裡。一個人只要連著吃上四五頓,從前的一切便會忘得一乾二淨,就只記得眼前那點事了。」

根鳥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識地往獨眼老人身邊靠了靠。

「天底下,那些顏色最鮮艷的東西,差不多都不是好東西,你盡量別去碰它。林子里那些長得鮮紅的,紅得像蛇信子一樣的蘑菇,它打老遠就引逗你走過去看它,可它是有毒的。」

「他們怎麼沒有讓你吃呢?」

獨眼老人壓住聲音,用公鴨般的嗓子笑了。他沒有回答根鳥的問題。但根鳥似乎感覺到了那種笑聲底下,藏著他的得意與自命不凡:哼!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果子,我還能不清楚!

快分手時,獨眼老人說:「你是要向西走,去做一件大事,對嗎?」

「你是怎麼知道的?」

獨眼老人一笑,在根鳥的肩上拍了拍,說道:「我是看出來的。」他走了,但只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小聲叮囑道:「千萬不要吃那果子。我知道你會有辦法對付的。」

獨眼老人走了。

根鳥看著他彎曲的背影融入濃濃的夜色里。

從此,根鳥與獨眼老人之間,便有了一根無形的線牽著——牽著一顆依然稚嫩的心和一顆已經衰老的心。在又一次的相會時,根鳥將那個珍藏在心中的秘密全部告訴了老人。老人聽完之後,什麼也沒說,只把胳膊無力地搭在根鳥的肩上,然後唱了一支蒼涼而荒古的歌。那歌使根鳥彷彿在滾滾的寒流中看到了一片脆弱的綠葉,在忽閃忽閃地飄動。

正如獨眼老人所說,疤子他們又以特殊恩惠的樣子,單獨給根鳥端來四盤紅珍珠,但都被根鳥機智地倒掉了,其中一盤是趁人不備倒在懷裡的。他走出門去,來到了僻靜處之後,腰帶一松,那果子便一粒一粒地掉在地上,彷彿一隻羊一路吃草一路屙著屎蛋蛋。

這天下午,根鳥背礦石的簍子壞了。得到疤子的允許之後,他走進了一個狹小的小山坳——他要砍一些柳條補他的簍子。進入山坳不久,他便看到了寂靜的山坡上長著的紅珍珠。那麼一大片,生機盎然地長著。這種植物很怪,算作是草呢還是灌木與樹呢?根鳥無法判斷。葉子小而稀,狀如富貴人家的女子的長指甲,深綠,陰森森的;莖瘦黑而蒼勁,像垂暮老人的紫色血管。葉下掛滿了果子,那果子比盤中的果子還要鮮艷十倍,彷彿淋著一滴滴的鮮血。令根鳥感到吃驚和恐怖的是,這山坡上,除了這片紅珍珠之外,竟然寸草不生,四周都是光禿禿的褐色石頭。根鳥再看這些果子,就覺得那紅色顯得有點邪惡。他不敢再靠近了。

山頂上坐著一個孩子。他看到根鳥走來時,便從山頂上沖了下來。

根鳥看著這孩子,說:「你叫青壺。」

「你是怎麼知道的?」

「獨眼老人告訴我的。他說,有一個叫青壺的孩子,看著一片紅珍珠。」

青壺不無得意地看了看那片由他看管著的紅珍珠。他的目光是單純的。而正是這種單純,使根鳥心頭輕輕飄過一絲悲哀。獨眼老人說過,這個孩子是去年秋天被誘進這個峽谷的。他是尋找失蹤的父親,在一個小鎮的酒館中乞討時被長腳看到的。剛來峽谷時,以為他是個孩子,也就沒有好好看管他,他竟然逃跑了。但他在山中迷了路,轉了兩天,又轉回到峽谷里。長腳說:「再過兩年,他就可以背礦石了。」於是,疤子就給他吃了四頓紅珍珠,從此,他既忘了外面的世界,也忘了失蹤的父親。無論是颳風還是下雨,青壺總是坐在山頭上,聚精會神地守護著這片神聖不可侵犯的紅珍珠。

根鳥不想在這裡久留,砍了幾根柳條,趕緊往外走。

青壺忽然叫道:「你以後還會來嗎?」

根鳥回過頭來時,看到青壺正用一雙純凈如晴空的眼睛,十分孤獨地看著他。他朝青壺點了點頭,匆匆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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