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谷 2

這天傍晚,根鳥果然見到了長腳所說的那個峽谷口。

根鳥騎在馬上,向西張望著。這是一條狹長的峽谷。儘是亂石,它們使人想到這裡每逢山洪暴發時,是洪水的通道。那時,洪水轟隆轟隆從大山深處奔來,猛烈地沖刷著石頭,直把石頭沖刷成圓溜溜的,沒有一絲塵埃。根鳥低頭一看,立即看出了當時洪水肆虐時留下的沖刷痕迹。晚風陰陰地吹拂著根鳥,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白馬朝黑洞洞的峽谷嘶鳴起來,並騰起兩隻前蹄。

根鳥真的在馬上猶豫了。他望著這個峽谷,不知為什麼,心裡生出了一種難以說清的疑惑。

天已全黑了,幾顆碎冰碴一般的星星,在荒老的天幕上閃爍。

根鳥忽然用腳後跟猛一敲馬肚。他要讓馬立即朝峽谷深處衝去。然而,令根鳥不解的是,一向馴服聽話的白馬,竟然不顧根鳥的示意,再次騰起前蹄,長長地嘶鳴著。根鳥只好從腰中抽出馬鞭,往白馬的臀部抽去。白馬勉強向前,但一路上總是不斷地停住,甚至在根鳥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突然調轉頭往回跑去。最後,根鳥火了,用鞭子狠狠地、接連不斷地抽打著它。

四周沒有一絲聲響。峽谷彷彿是一個無底的洞。

半夜時分,已經疲倦不堪的根鳥見到了前面的半山坡上似乎有一星燈火,精神為之一振。他揉了揉眼睛,等終於斷定那確實是燈火時,不禁大叫了一聲,把厚厚的沉寂撕開了一個大豁口。

那溫暖的燈光像引誘飛蛾一樣引誘著根鳥。

在如此荒僻的連野獸都不在此出入的峽谷里居然有著燈光,這簡直是奇蹟,是神話。這種情景,也使根鳥不知為什麼感到了一絲恐怖。

一間木屋已經隱隱約約地呈現了出來。

白馬卻怎麼也不肯向前了——即使是根鳥用鞭子無情地鞭打它,它也不肯向前。根鳥毫無辦法,只好從馬背上跳下,然後緊緊扯住韁繩,將它使勁朝木屋牽去。

燈火是從木屋的兩個窗口射出的。那兩個窗口就彷彿是峽谷中一個怪物的一對沒有合上的眼睛。

根鳥終於將馬牽到了小木屋的跟前。「反正已經到了,隨你的便吧。」根鳥將手中的韁繩扔掉了,拍了拍白馬,「就在附近找點草吃吧。」

根鳥敲響了小木屋的門。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一個肥胖的傢伙站在燈光里,問:「找誰?」

根鳥說:「我找一個叫黑布的人。」

「我就是。」那人說道,並閃開身,讓根鳥進屋。

根鳥從懷中掏出長腳寫的信,遞給黑布。

黑布走到懸掛在木樑上的油燈下,打開信,並索索將已打開的信抖動了幾下,然後看起來。看著看著,嘿嘿嘿地笑起來。聲音越笑越大,在這荒山野谷之中,不免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木屋裡還有兩個人正呼呼大睡,被黑布的笑聲驚醒,都坐了起來。他們揉著眼睛,當看到屋裡站了一個陌生的少年時,似乎一切都明白了,與黑布交換了一下眼色,也嘿嘿嘿地笑起來。

根鳥惶惑地看著他們。

黑布說:「好,送來一個人,還送來了一匹馬。老闆說,那馬歸我了。還是匹好馬。」他對一個坐在床上的人說:「疤子,起來去看看那匹馬,把它拴好了。」

叫疤子的那個人就披上衣服,走出木屋。

黑布坐了下來,點起一支煙捲來深深地抽了一口,問根鳥:「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嗎?」

根鳥說:「我是來請你指點大峽谷在什麼地方的。」

「什麼?什麼大峽谷?」

根鳥就將事情的經過告訴了黑布。他一邊說,一邊在心中生長著不安。

黑布聽罷,大笑起來,隨即將臉色一變:「好,我來告訴你。」他用右手的手指將拿在左手中的信彈了幾下:「這上面寫得很清楚,你是來開礦的!」

根鳥吃驚地望著黑暗中的黑布:「開礦?開什麼礦?」

黑布說:「你明天就知道了!」

根鳥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邊望著黑布,一邊往門口退去。估計已退到門口了,他猛地掉轉身去。他正要跑出門去,可是,那個叫疤子的人將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堵住門口。

黑布不耐煩地說:「老子困得很。你倆先將他捆起來,明日再發落!」

於是,床上的那一個立即從床上跳下來,從床下拿出一根粗粗的繩索,與疤子一道扭住拚命掙扎的根鳥,十分熟練地將他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然後將他扔到角落裡。

這時疤子對黑布說:「我下去時,遠遠看見一匹馬來著,但轉眼的工夫就不見了。」

「明日再說吧,它也跑不了!」黑布說。

第二天一早,根鳥被黑布他們押著,沿著峽谷繼續往前走。路上,根鳥聽疤子對黑布說:「怪了,那馬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黑布說:「可能跑到山那邊的林子里去了。且別管它,總有一天會逮住它的。」根鳥就在心中祈禱:白馬呀,你跑吧,跑得遠遠的。

大約在中午時分,當轉過一道大彎時,根鳥看到了一個令他十分震驚的景象:一片平地上,蓋有十幾間木屋,有許多人在走動和忙碌,不遠處的一座小山腳下,忙碌的人尤其多,那裡似乎在冶煉什麼,升起一柱濃濃的黃煙。荒寂的山坳里居然一派緊張與繁忙。

黑布踢了踢腳下的一塊石頭,對根鳥說:「這就是礦!」掉頭對疤子說:「將他帶走,釘上腳鐐,明天就讓他背礦石去!」

根鳥被帶到一個敞篷下,被疤子按坐在一張粗糙的木椅上。

根鳥也不掙扎,心裡知道掙扎了也無用。他的目光有點獃滯,心涼涼的,既無苦痛,也無憤恨,隨人擺布去吧。

一旁蹲著一個老態龍鐘的老頭。他在那裡打瞌睡,聽見了動靜,遲緩地抬起頭來。根鳥看到,那是一個獨眼的老人。老人默默地看了根鳥一眼。根鳥覺得自己猶如被一陣涼風吹著了,不禁心頭一顫。那目光飄忽著離開了,彷彿一枚樹葉在飄忽。

「老頭,給來一副腳鐐。」疤子說。

獨眼老人站起身,蹣跚著,走向一個特大的木櫃,然後打開門,從里取出一副腳鐐來,又蹣跚著走過來。腳鐐嘩啦掉在根鳥面前的地上。

根鳥望著冰涼的腳鐐,依然沒有掙扎,神情木然如石頭。

腳鐐被戴到了根鳥的腳上。一個大漢揮動著鐵鎚,在一個鐵砧上猛力砸著鐵栓,直到將鐵栓的兩頭砸扁,徹底地鎖定住根鳥。那一聲聲的錘擊聲,彷彿在猛烈地敲擊著根鳥的靈魂,使他一陣一陣地顫慄。

獨眼老人一直蹲在原先蹲著的那個地方,並仍然垂著頭去打瞌睡,好像這種情景見多了,懶得再去看。那樣子跟一隻衰老的大鳥棲在光禿禿的枝頭,任由其他的鳥去吵鬧,它也不願抽出插在翅膀下的腦袋一般。

釘上腳鐐之後,根鳥就被鬆綁了。

疤子對獨眼老人說:「帶他去五號木屋,給他一張床。」說完,他就領著另外幾個人回那山坡上的小木屋去了。

獨眼老人將雙手背在身後,佝僂著,走在前頭。

根鳥拖著沉重的腳鐐跟在獨眼老人的後頭。腳鐐碰著石頭,不停地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

離那木屋有一段路。根鳥緩慢地走著,用心地看著這個幾乎被隔絕在世外的世界。這裡的天空陰沉沉的,沒有一絲活氣。無論是山還是眼前的亂石,彷彿都不是石頭,而是生鏽的鐵,四下里一片鐵鏽色,猶如被一場大火燒了七七四十九天。到處飛著烏鴉。一隻一隻黑得發亮,猶如一隻只夜的精靈。它們或落在亂石灘上,或落在岩石和山頭上,或落在一株株扭曲而剛勁、如怪獸一般的大樹上。從遠處走過一個又一個的人來。他們稀稀拉拉,似乎漫無盡頭。他們的面色不知是為四周的顏色所照還是因為本色就是如此,也呈鐵鏽色。他們吃力地用柳簍背著礦石,彎腰走向那個冒著黃煙的地方。他們對根鳥的到來無動於衷,只偶爾有一個人會抬起頭來,冷漠地看一眼根鳥。顯然,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已經在這礦山呆了一段日子了,那腳鐐被磨得閃閃發亮。亂石灘上,一片腳鐐的聲音。這聲音彷彿是有人在高處不停地往下傾倒著生鐵。使根鳥感到不解的是,他們中間的許多人,竟然沒有戴腳鐐,純粹是自由的。然而,他們卻顯得比那些戴著腳鐐的人還安靜。他們背著礦石,眼中沒有一絲逃脫的慾望,彷彿背礦石就是他們應做的事情,就像驢要拉磨、牛要耕地一樣。有幾個年輕力壯的,想必是還有剩餘的精力,一邊背著礦石,還一邊在嘴中哼唱著,並且互相嬉鬧著。

根鳥跟著老頭路過那個冒黃煙的地方時,還不禁為那忙碌的很有氣勢的場面激動了一陣。一隻高高的煉爐,有鐵梯繞著它盤旋而上,又盤旋而下,那些人不停地將礦石背上去,倒進煉爐,然後又背著空簍沿鐵梯從另一側走下來,走向山溝溝里的礦場。這是一個無頭無尾的永無止境的循環。一隻巨大的風箱,用一根粗碩的鐵管與煉爐相連。拉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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