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谷 1

根鳥騎著馬,沿著江邊,一直往西。

馬大部分時間是走在懸崖邊。走到高處,根鳥不敢往下看。江流滾滾,浪花飛濺,並傳出沉悶的隆隆聲。根鳥總在擔心馬失前蹄的事情發生,而那馬卻總是如履平地的樣子,速度不減地一往無前。

從上游不時地衝下來一根木頭,遠遠看過去,彷彿是一條巨大而兇猛的魚在江流中穿行。根鳥寧願將它們看成是魚,在馬背上將它們一一盯住,看它們沉沒,看它們被江中巨石突然擋住而躍入空中又跌落江水,看它們急匆匆地向下游猛地躥來。當它們到了眼前,已明晃晃是一根根木頭,再也無法將它們看成魚時,根鳥總不免有點失望。

根鳥有時會仰臉看對面山坡上的羊。它們攀登在那麼高的峭壁上,只是為一叢嫩草和綠葉。青青的岩石上,它們像一團團尚未來得及化盡的雪。

對面的半山腰裡,也許會出現一兩個村落。房屋總浮現在江上升起的薄霧裡。根鳥希望能不時地看到這些村落。幾天下來,他還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規律:只要看見鐵索橋,就能見到村莊和散住的人家。因此,在見到村莊之前,他總是用目光去搜索江面上的鐵索橋。那鐵索橋才真叫鐵索橋,僅由兩條不粗的鐵索連結著兩岸,那鐵索上鋪著木板,高高地懸在江面。它們最初出現在根鳥的視線里時,僅僅是一條粗黑的線。那根線在空中晃悠不停,卻十分優美。馬在前行,那根線漸漸變粗,直到看清它是鐵索橋。

每到鐵索橋前,根鳥總有要走過去的慾望。他扯住韁繩,目光順著鐵索橋,一直看過去,直到發現林中顯露出來的木屋。有時江面狹窄,霧又輕淡,根鳥就會看到江那邊的人。這時,他就會剋制不住地喊叫起來:嗷——嗷嗷——

山那邊的人也覺得自己在無盡的寂寞里,聽到對岸有人喊叫,就會扯開嗓門回應著:嗷——嗷嗷——同樣的節奏,算是作答與呼應,不讓根鳥失望。

這種此起彼伏的呼喊,後來隨著根鳥的遠去,終於消失,於是又只剩下江水的浩蕩之聲。

這天下午,轉過一道山樑,陽光異常明亮地從空中照射下來。根鳥一抬頭,發現不遠處的路上,有一個人騎著一匹黑馬也正在西行。他心中不免一陣興奮,緊了緊韁繩,白馬便加快了腳步朝那馬那人趕去。

根鳥已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馬上的人了:他披著一件黑斗篷,頭上溜光,兩條腿似乎特別長,隨意地垂掛在馬的兩側。根鳥不由自主地在心裡給他起了一個名字:長腳。

長腳聽到後面有馬蹄聲,便掉轉頭來看。見到根鳥,他勒住馬,舉起手來朝根鳥搖了搖。

根鳥也朝長腳舉起手來搖了搖,隨後用腳後跟一敲馬肚,白馬就撒開四蹄,眨眼工夫,便來到長腳跟前。

「你好。」長腳十分高興地說。

「你好。」根鳥從長腳紅黑色的臉上感到了一種親切。這種親切在舉目無親的苦旅中,使根鳥感到十分珍貴。

長腳是個中年漢子。他問道:「小兄弟,去哪裡?」

根鳥說:「往西去。」隨即問長腳:「你去哪裡?」

長腳說:「我也是往西去。」

根鳥又有了一個同路人。儘管他現在還無法知道長腳究竟到底能與他同行多遠的路,但至少現在是同路人。根鳥又有了獨自流落荒野的羊羔忽然遇到了羊群或另一隻羊時的感覺。再去看空寂的江面與空寂的群山時,他的心情就大不一樣了。在如此寂寞的旅途上,一個陌生人很容易就會成為根鳥的朋友。

他們互相打量著。兩匹馬趁機互相耳鬢廝磨。

根鳥眼前的長腳,是一個長得十分氣派的男子。他的目光很是特別。根鳥從未見到過如此深不可測的目光。那目光來自長而黑的濃眉之下,來自一雙深陷著的、半眯著的眼睛。最特別的是那個葫蘆瓢一般的光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使長腳顯得格外的精神,並帶了一些讓根鳥喜歡的野蠻與冷酷。長腳似乎意識到了這顆腦袋給他的形象長足了精神,所以即使是處在涼風裡,也不戴帽子,而有意讓它赤裸裸的。

根鳥從長腳的目光中看出,長腳似乎也十分喜歡他的出現。長腳的目光里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

「走吧。」長腳說。

正好走上開闊一些的路面,兩匹馬可以並排行走。

路上,根鳥問長腳:「你可見到一個背行囊往西走的人?」根鳥的心中不免有點思念板金。儘管他心裡明白,按時間與速度算下來,長腳是不會遇上板金的,但他還是想打聽一番。

長腳搖了搖頭:「沒有。」

一路上,長腳不是說話,就是唱歌。他的喉嚨略帶幾分沙啞,而這沙啞的喉嚨唱出的粗糙歌聲與這寂寞的世界十分相配。長腳在唱歌時,會不時把手放在根鳥的肩上。根鳥有一種深刻的感覺:長腳是一個非常容易讓人感到親近的人。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了一座小鎮。

在一家客店門口,長腳將馬停住了:「今晚上,我們就在這裡過夜。」

根鳥不免有點發窘:「我不能住在這裡。」

「那你要住到哪裡去?」

「我就在街邊隨便哪一家的廊下睡一夜。我已這樣睡慣了。」

長腳跳下馬來,並抓住根鳥的馬韁繩說:「下來吧,小兄弟。這個客店的錢由我來付。區區幾個小錢,算得了什麼。」

根鳥很不好意思,依然坐在馬上。

長腳說:「誰讓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呢?下來吧,我一個人住店也太寂寞。」

根鳥忽然覺得由長腳來為他付客店費,也並不是一件多麼讓人過意不去的事。長腳的豪爽,使根鳥在跳下馬來時的那一刻,不再感到愧疚了。他牽著馬跟著長腳走進了客店的大院。

店裡的人立即迎出來:「二位來住店?」

長腳把韁繩交給店裡的人:「把這兩匹馬牽去喂點草料,我們要一間好一點的房間。」

店裡人伺候長腳和根鳥洗完臉,退了出去:「二位,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稍微歇了歇,長腳說:「走,喝酒去!」

小鎮還很熱鬧,酒館竟然一家挨著一家。長腳選了一家最好的酒館,把胳膊放在根鳥的肩上說:「就這一家。」便和根鳥往門裡走去。根鳥看到,燈籠的紅光照著長腳的臉,從而呈現出一派溫暖的神情。根鳥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就在這天夜裡,躺在舒適的床上,喝了點酒而一直感到興奮的根鳥,在半明半暗的燭光下,向長腳講了一切:白鷹、布條、峽谷、紫煙……

長腳始終沒有打斷他的話,而只是不時地點一下頭,發出一聲:「嗯。」

根鳥已很久很久未能向人吐露這一切了。他幾乎已經麻木了。他在行走時,常常是忘了他為什麼行走的。在這春天的夜晚,聞著從院子里飄進來的花的香氣,重敘心中的一切,根鳥又回到了那種聖潔而崇高、又略帶了幾分悲壯的感覺里。他的目光里又再一次流露出一種無邪的痴迷與容易沉入幻想的本性。他覺得,長腳是一個善解人意、最讓他喜歡傾訴的人。

確實如此。長腳在聽的過程中,一直讓根鳥覺得自己在鼓勵他說下去。而在聽完根鳥的訴說之後,他沒有一絲嘲笑的意思,而呈現出一副被深深打動的神情。

第二天,長腳對根鳥說:「我想在這小鎮上停留一兩日,不知你還是否願意與我在一起?」

根鳥猶豫著。

長腳說:「也不在乎一兩天的時間。」

「好吧。」但根鳥不太明白長腳為什麼要在這裡停留。

長腳似乎看出了根鳥心中的疑問,說:「後面那段路不好走,我們要歇足了勁。」

吃罷早飯,長腳就領著根鳥在街上轉悠。不久,根鳥發現,長腳在街上轉悠時,並無一絲要看這小鎮風情的意思。長腳總是用目光打量著街上的行人,而當他在這些行人之中發現流浪者、乞討者或一些顯然是孤身一人而別無傍依的,就會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這時,他就會走過去,與那些人搭話,並問寒問暖,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那樣子使根鳥很受感動。

一個巷口。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兒癱坐在地上。

長腳說:「過去看看。」

那男孩兒瘦骨伶仃,兩隻眼睛大大的,身邊是一個破破爛爛的鋪蓋卷。

長腳蹲下去。他一點也不嫌棄那個男孩兒的骯髒,竟然伸出大手在那個男孩兒秋草一般糾結著的頭髮上撫摸了幾下:「家在哪兒?」

那男孩兒有氣無力地看了長腳一眼:「我沒有家。」

長腳又問:「你去哪兒?」

那男孩兒說:「我也不知道去哪兒。」

長腳沒有說什麼,走進一家飯館。過了不一會兒,他端來滿滿一大碗飯菜,遞到那個男孩兒手上:「吃完了,別忘了將碗送到那家飯館裡。」

那男孩兒獃獃地望著長腳。

長腳說:「我要在這裡呆上幾天。你且別遠走。只要我在這鎮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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