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塔 5

過了六七天,根鳥的病終於好利落了。但他沒有立即上路。他要在青塔留下。他心中有了一個讓他激動的念頭——他要在這裡掙錢買一匹馬!產生這個念頭,是在這一天的黃昏時分。當時,他正幫著老奶奶將一籮米從水磨坊往家裡抬,忽然聽到了鼓點般的馬蹄聲。隨即,他就看到了一個中年漢子騎著一匹棕色的高頭大馬,從東邊疾馳過來。那馬的長尾橫飛在空中,那漢子則抓著韁繩緊緊地伏在馬背上。馬從根鳥面前疾飛而過,使根鳥的耳邊刷刷有風。那馬朝霞光里跑去,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了一個黑點。夜裡,根鳥就一直回味這個情景。那個念頭也就生長起來。他不能再這樣僅僅靠著雙腿慢吞吞地走下去,他必須有一匹馬。他可能因為掙錢而耽誤時間,但有了馬之後,耽誤下的時間會很快補回來。他後悔這個念頭來得太遲了,只覺得步行是十分愚蠢的。

根鳥沒有向老奶奶說明他為什麼要買一匹馬,他又為什麼要西行,只是說,他想在這裡掙一筆錢買一匹馬。老奶奶總覺得根鳥以及那個已經離去的板金,在他們心中藏著一個很了不起的心思,這兩個神秘的人絕不是凡人。儘管,她什麼也不清楚,但她在心中認定,這絕非是兩個普普通通的流浪漢或乞丐。既然根鳥和板金都不願意向她和她的家人說明一切,她也不便去追問。她只是在心中高看著這兩個異鄉人。那天,她指著根鳥的背影對孫女說:「這位小哥哥,恐怕不是一般的人。」當老奶奶聽說他要留下掙錢買馬時,說:「我家房子大,你就只管住下。」她還為根鳥找了一份掙錢的活,讓他隨小女孩的父親到後面的林子里去伐木。

又歇了兩天,根鳥便跟著大叔走進了伐木場。

伐木場就在鎮子後邊,大概走一頓飯的工夫就能走到。根鳥的活,既不是揮斧砍伐,也不是與人抬那些粗大的松木,而是扛那些較細的杉木。離林子大約兩里地,便是一條江。無論是松木還是杉木,都必須運到江邊,然後將它們推入江中,讓它們隨江流往下游漂去。漂到一定的關口,在那裡守著的一伙人再將它們編成木排,然後進入內河,運到各個地方。

大叔對根鳥說:「這是一個重活。你不必太老實,可挑一些細木扛。」

初見伐木場,倒也讓根鳥很興奮。遠處,不時地看到一棵聳入雲天的大樹,隨著咔嚓一聲脆響而倒下,直將那些矮樹與藤蔓砸得稀里嘩啦,讓人驚心動魄。那些巨木,得有八個人抬,遇到更大的,得有十二個人抬。扁擔必須一起上肩,腳步必須統一邁開,那號子聲在扁擔未上肩時,就已經由其中一個聲音洪亮並富有鼓動力的人喊開了:

杭育,杭育,

扁擔長呀,扁擔短呀,

腰別彎呀,腿莫軟呀,

抬起腳呀,朝前走呀。

杭育,杭育,

朝前走呀,別發抖呀,

掙了錢呀,娶小妞呀,

熱炕頭呀,喝老酒呀……

根鳥覺得十分有趣,並被那號子聲感染,雖然只是扛了根細木頭,也不由自主地隨著那號子聲的節奏,一步一步地往江邊走。

根鳥扛著木頭,心中總是想著一匹馬。他把馬想像成無數的樣子,並想像著自己騎馬走過村莊、田野,跨越溪流與溝壑時的風采。這樣想著,他才能堅持著將木頭一根一根地扛到江邊。他不想偷懶,既然掙人家的錢,就得賣力氣。然而,他的肩頭畢竟還嫩,即使扛一根細木,走兩里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常常是在離江邊還有一大段路時,兩腿就開始發軟,肩膀也疼得難以忍受。身體一晃蕩,長長的木頭就在肩頭翹上墜下地難以把握,不是前頭杵到地上,就是木梢挨著了地面。每逢這時,根鳥就用雙手緊緊抱住木頭,咬牙將它穩住。

根鳥的窘樣,已被那個叫黃毛的漢子幾次看到。黃毛朝根鳥冷冷一笑:「這個錢不是好掙的。」

根鳥低下頭,趕緊走開去。他不想看到那人的一頭稀拉的黃髮、一雙蝌蚪一樣的眼睛和那張枯黃的面孔上嘲笑的神情。

根鳥的工錢是按木頭的根數來計算的。因此,即使是那些伐木人都坐下來休息了,他還堅持著將木頭扛向江邊。他只想早點掙足買馬的錢,早點上路,早點趕上板金,早點尋找到大峽谷。有時,當他將木頭扛到江邊,看那木頭跌入滾滾的江水被沖走時,他也會有片刻的發愣,彷彿忽然懷疑起自己的行為來:我到底是在幹什麼?又是為了什麼?他想癱坐在江邊,空空地看那江水東去。但,他很快就會振作起來,朝江水望一眼,又轉過身走向伐木場。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最初幾天,根鳥總覺得自己是在掙扎著做那一份活的。夜晚躺在床上,他全無別的感覺,有的只是腰腿酸痛和肩膀在磨破之後所產生的針刺一般的銳痛。但他忍受住了。再後來,他也就慢慢地適應了。雖然勞累,但已沒有了開始時的痛苦。他的錢袋裡已漸漸地豐滿起來。夜晚它在他的枕邊陪伴著他,使他覺得白天的勞累算不了什麼。他計算著耽誤了的日子,計算著人的雙腿所走的速度和馬所跑動的速度,覺得自己掙錢買馬的舉動完全是聰明的。他還為自己的聰明,很在心裡得意了一番。

他只是嫌掙錢掙得太慢。過了一些日子,他居然跟大叔說:「我也想抬松木。」

「你恐怕不行,這得有一把好力氣。」

「讓我試試吧。」

根鳥的個頭在同齡人中算是高的,身體也還算是結實。與眾人一起抬那巨木,雖然很勉強,但卻硬是頂下來了。加上大叔暗中幫他,盡量少往他肩上著力,他居然一天一天地拿了抬松木的錢。

那黃毛不免有點嫉妒:「屁大一個孩子,也居然與我掙一樣多的錢!」

在粗野而快樂的號子聲中,在扁擔的重壓之下,長時間被野外寒風侵蝕的根鳥,皮膚粗糙起來,眼中居然有了成年男人的神情。他不再像開始時聽那號子而感到害羞了。他混在那些身上散發著汗酸味的人群里,也聲嘶力竭、全身心投入地喊著那些號子。有時,漢子們會笑他。他的臉就會一陣發熱,但沉默不了多一會兒,他就又會把害羞一點點地淡化了,而與那些人邁著同一的腳步,把那號子大聲地在森林裡、在通往江邊的路上喊起來。

這天,他坐在林中的小溪邊與那些伐木人一起休息時,突然發現小溪里的水開始飽滿起來,並見到那一直不死不活的流淌變成了有力的奔流。他再去眺望不遠處低矮的山樑,發現山頭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而露出潮乎乎的黑頂。「冬天快要過去了。」他心裡不由得一陣興奮,站起身來。這時,他看到高大的松樹,正在陽光下滴滴答答地流著雪水。

總是蒙在青塔鎮上空的冬季陰霾,終於在一天早晨被南來的微風吹散。小鎮開始明亮起來,街道似乎拓寬了許多,人們的臉色也鮮活起來。甚至連狗與貓都感到了一個季節的逝去而另一個季節正從遠方踏步而來,在街上或土場上歡樂地跑動著,那狗的吠聲都似乎響亮了許多。鎮子南邊的那座塔,也變得十分清晰,在天空下靜穆地矗立著,等待春季的來臨。

根鳥數了數錢袋裡的錢,又打聽了買一匹馬的錢數,心裡有底了:當春天真的到來時,他便可以騎著一匹馬,優雅地告別青塔鎮而繼續他的旅程。

半個月後的一天早上,他把錢袋揣在懷裡,來到離青塔鎮大約五里地的騾馬市上。

這裡有許多馬。它們來自四面八方,其中有一些來自北方的草原,是真正的駿馬。它們或拴在樹上,或拴在臨街吊腳樓的柱子上,或乾脆被主人牽在手中。一匹匹都很精神,彷彿一有風吹草動,它們就會長嘶一聲,騰空而去。

根鳥顯出一副很精明的樣子,在人群中轉悠,卻並不讓人看出他要買一匹馬。他看人們品評馬,聽著買賣雙方討價還價時近乎於吵架的聲音。

臨近中午時,根鳥已經看中了一匹黑馬。那馬的個頭並不算十分高大,但異常矯健,毛色如陽光下的綢緞,兩眼晶晶閃亮,透出無盡的活力與賓士的慾望。他已摸清了馬的歲數以及賣出的錢數。他的錢是夠了,但,果真照這個錢數買下,他的錢袋便幾乎是空的了。他讓自己沉住氣熬一熬時間。他不怕它被別人買去,因為他一直在觀察,並無多少人去打聽這匹馬的身價。他滿有把握能在今天用少一點的錢將它買下。他還想去看看是否有比這匹更好更合算的,便看了一眼那匹黑馬,暫且走開了。

根鳥正走著,忽聽有人在後面叫他:「根鳥!」

根鳥掉頭一看,是那個黃毛,便站住了。

「你是來買馬的?」黃毛用手指梳著他稀稀拉拉的黃髮。

根鳥點了點頭。

「走,咱們去那邊的酒館喝點酒。」

「我……」根鳥支吾著,「我就不去了。」

黃毛指著根鳥的鼻子:「不給我面子?」

「不,不不不,我不會喝酒。」

「不會喝,對吧?那你就陪你大哥喝一杯如何?別忘了,我們一起抬了整整一個冬季的木頭,這點交情總還是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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