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塔 3

青塔是一個小鎮。

根鳥和板金是在第二天中午時分,看到這個小鎮的。他們走出荒漠,翻過最後一道大土丘之後,立即看到了一片森林,隨即又看到了立在被森林包圍著的一座小山上的塔。塔形細長,在陽光下呈青黑色。透過樹木的空隙,他們依稀看見了小鎮。那時正是午炊時間,一縷縷炊煙,正從林子里裊裊升起。那煙都似乎是濕潤的。

根鳥頓時感到面部干緊的皮膚正在被空氣濕潤著,甚至感到連心都在變得濕潤。

在往鎮子里走時,板金說:「我們沒有必要向他們訴說我們西行的緣由。」

根鳥不太領會板金此話的意思。

板金說:「讓別人知道了,除了讓他們笑話我們之外,你什麼也得不到。一路上,我已受足了別人的嘲笑了。那天,你在路上問我為什麼向西走,我沒有立即回答你,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也許,這天底下兩個最大的傻瓜,確實就是我倆。」

根鳥點了點頭。

他們走進了小鎮。鎮上的人很快發現了他們。他們的體型、面相、臉色以及裝束,告訴這個小鎮上的人,這兩個渾身沾滿塵埃的人,顯然來自遙遠的地方。老人與小孩的、男人與女人的目光,便從路邊、窗口、樹下、門口的台階上等各個地方看過來。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被看,下意識地互相看了看,發現自己確實與這個鎮上的人太不相同了。因為是被看,他們顯得有點尷尬與不安,尤其是根鳥,幾乎不知道怎麼走路了。板金將一隻手放到根鳥的肩上。這一小小舉動的作用是奇妙的:它使根鳥忽然地覺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可以滿不在乎地看待這些目光。他甚至還有一種小小的興奮——一種被人看而使自己感到與別人不一樣、覺得自己稀奇的興奮。

他們在小鎮的青石板小街上走了不一會兒,居然從被看轉而去看別人了:這裡的人,穿著非常奇特,男人們幾乎都戴著一頂氈帽,身著棕色的衣服,腳著大皮靴,女人們頭上都包著一塊好看的布,衣服上配著條狀的、色彩艷麗的顏色,手腕上戴著好幾隻粗粗的銀鐲;這些人臉顯得略長,顴骨偏高,眼窩偏深。根鳥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孩子,男孩們或光著腦袋,或戴了一頂皮帽,那帽耳朵,一隻豎著,一隻卻是耷拉著的,女孩們身著長袖長袍,跑動時,那衣擺與長袖都會輕輕飄動起來,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眼睛都亮得出奇,使人感到躲閃不及。

他們在塔下一座廢棄的小木屋裡暫且住下了。他們決定在這裡停留幾日,一是因為身體實在太疲倦了,二是因為他們都已身無分文,且已無一點乾糧。他們要在這裡想辦法搞點錢和糧食,以便堅持更漫長的旅程。

整整一個下午,根鳥都在睡覺。醒來時,已是傍晚了。

板金沒有睡。他一直坐在那裡。睡覺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一件讓他高興的事。他見根鳥醒來了,說:「我們該到鎮里去了。」

根鳥不解地望著板金。

「你難道還沒有餓嗎?」板金從行囊里取出一個瓦缽。

根鳥立即明白了板金的意思:到鎮里乞討。頓時,他的心中注滿了羞恥感。他顯得慌亂起來,把衣服的紐扣扣錯位了。

「這就是說,你還沒有乞討過?」

根鳥點了點頭。這些天,他一直在花著他離家時父親塞給他的錢。那些錢,幾乎是父親的全部積蓄。他非常節省地花著,他還從未想到過他總有一天會將這些錢全部花光,到那時怎麼辦。這是一個讓他感到局促不安的問題。他低垂著腦袋,覺得非常茫然。

「小兄弟,天不早了,我們該去了。」板金顯得很平靜,那樣子彷彿要去赴一個平常的約會一般。

根鳥依然低垂著腦袋。

「走吧。」

「不。」

板金望著手中的瓦缽:「我明白了,你羞於乞討,對吧?」

根鳥不吭聲。

「我們並不是乞丐,對嗎?」板金望著根鳥。

「可你就是在乞討。」

「乞討又怎麼樣?乞討就一定是很卑下的事情嗎?」板金倚在木屋的門口,望著那座青塔說,「當我終於將身上的錢在那一天用完,開始考慮以後的旅程時,我的心情就像你現在的心情一樣。記得,有兩天的時間,我沒有吃飯。渴了,我就跑到水邊,用手捧幾捧水喝,餓了,就撿人家柿子樹上掉下來的爛柿子吃。那天晚上,我餓倒了。躺在草叢裡,我望著一天的星光,在心中問自己:你離家出走,幹什麼來了?你要做的事情,不是一件卑下的事情,你是去尋找丟失了的東西,而且是最寶貴的東西。為了尋回這個東西,你應當一切都不要在乎——沒有什麼比尋回這個東西更了不得的事情了。」他轉過身來說:「如果在家中,我板金還缺這些殘羹剩菜嗎?不瞞你說,我家在東海邊上,有百畝良田,是個富庶人家。可當我失去了夢之後,這一切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我必須去找回屬於我和我的家族的東西。當那天我掙扎著起來,跑到人家的地里,用手刨了一塊紅薯坐在田埂上啃著時,那塊地的主人來了。他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鄙夷。但我要感謝這種目光,因為,它反而使我在那一刻突然地從羞恥感里解脫出來。這就像是一樁被隱藏著的不光彩的事情,忽然被人揭穿了,那個因藏著這件不光彩的事情而日夜在心中惴惴不安的人,反而一下子變得十分坦然了一樣。我啃完了那隻紅薯,朝那人走過去,抱歉地說,我餓了,吃了你家一隻紅薯。我的平靜,讓那人吃了一驚。我對他說,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乞丐。但其他話,我什麼也沒有說。他也沒有問我,只是說:去我們家吃頓飽飯吧。我說,不用了,我現在又可以趕路了……」

根鳥還是無法堅決起來。托缽要飯,他畢竟從未想過。他只記得自己曾經嘲笑過甚至耍弄過一個途經菊坡的小叫化子。

板金用樹枝做成的筷子敲了敲瓦缽說:「就說這隻瓦缽吧,是我撿來的。因為我離家出走時,就從未想到過我必須沿路乞討。那是在一戶人家的竹籬笆下撿到的。它或許是那人家曾經用來喂狗的,又或許是那人家曾用來餵雞鴨的。但這又有什麼?誰讓你現在一定要往西走,去做一件應該做的事呢?我用沙土將它擦了半天,又將它放在清水裡浸泡了半天。它是一隻乾淨的缽子——至少是在我心中,它是一隻乾淨的缽子。不要想著它過去是用來做什麼的,你只想著它現在是用來做什麼的,又是為了什麼來用它的就行了。一切,你可以不必在意。你在意你要做的大事,其他的一切,你就只能不在意。那天傍晚,天像現在一樣好,我托著這隻缽子,開始了一路乞討……」他又用筷子敲著瓦缽。那瓦缽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但根鳥還是說:「你去吧,我不餓。」

板金沒有再勸他,走出門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說道:「你會去乞討的,因為你必須要不停地往西走,去找你的大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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