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塔 2

沙子漸少,一個純粹的戈壁灘出現在根鳥的腳下,它使根鳥更加覺得世界的荒涼。他向西走著,陪伴著他的,只有他自己單薄的影子。他讓自己什麼也不想,也不讓自己加快步伐,始終以一種不太費勁的步伐,不快但卻不停地向前。有時,他想給自己唱支歌,但那些歌總是只有一個開頭,才唱了幾句,就沒有再唱下去的興緻了,於是那歌聲就像秋天的老草一樣衰敗下去。

這天下午,根鳥在荒漠中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那是風造成的。

風從西北方向刮來。在平原,在山裡,風來時,根鳥總能看見它們過來的樣子:草地、稻或麥子,在它吹過時,像波浪一樣起伏著,樹在它的壓力之下,飄蕩起枝條,水則開始沸騰起來。這一切變化,又都會發出聲音。因此,根鳥能在好幾里之外,就可看到它來勢洶洶的樣子。那時,他早做好了風撲到他跟前的準備。風是看得見的。狂風時,根鳥彷彿看到千軍萬馬在奔騰。那時的根鳥只有一種衝動而並無恐懼。而戈壁灘上的風,就像是一頭跟蹤了他許久,瞧他已精疲力竭,且又沒有任何提防時而猛撲上來的猛獸。戈壁灘上沒有草木,沒有河流,風來時,竟沒有一點顯示。原來,風本身是沒有聲音的。所謂風聲,是風吹到阻攔它的物體之後發出的,實無風聲。一頭無形的且又是無聲的怪物,帶給人的只有恐懼。根鳥正走著,突然有一股力量衝撞過來,差一點就將他撞翻。他開始時沒有意識到這是風。因為,他既不能看到草浪,也不能看到水波與樹搖,當然也不能聽到風聲。他在作了前行的嘗試而都被風頂了回來之後,才意識到這是風。好大的風,但戈壁灘上,卻看不見它留下任何一絲痕迹。這種風,就顯得充滿了鬼氣,使根鳥頓覺危機四伏,天底下一片陰森森的。他被風衝撞著,扭打著,而他卻全無一點辦法。因為沒有任何遮攔,風一路過來時便沒有任何消耗,力大如牛,幾次將根鳥往後推出去好幾丈遠。根鳥摔倒了幾次。他要趕路。他將身子向前大幅度地傾斜著。即便如此,他還是好幾次被風頂得直往後打著踉蹌。

風不停地刮著,天也漸漸昏暗下來。根鳥除了能聽到風從身邊刮過時的聲音外,偌大一片荒漠,竟像死亡了一般,沒有一絲聲響。但,它卻又讓根鳥在一種力量的浪潮里翻滾與掙扎。

根鳥終於找到了一個避風的地方。那是一塊巨石。他將身體蜷縮在石頭的背面。這時,他才聽到了風從石頭上吹過時發出的凄厲的嘯叫聲。

風終於慢慢收住自己的暴烈。當根鳥聽出從石面上擦過的風聲已經變成柔和的絮語時,他才敢站起身來。這時,他看見了一輪巨大的蒼黃落日。他從未見到過如此巨大的太陽。這太陽大概只有遼闊的荒漠才有。它照耀著已在冬季的西方天空,呈現出一派肅穆與寧靜。

根鳥加快步伐朝太陽走去。

當落日還剩下一半時,根鳥翻上了一座高高的土丘。這時,他突然發現在遠遠的地方,有一個人正在低洼處向西行走。這使根鳥感到十分激動。他朝丘下大步跑去,途中差點摔倒。他一定要追趕上那個人。他心中渴望自己能有一個伴,尤其是在即將被黑夜籠罩的荒漠上。

剛才還很模糊的人影,漸漸清晰起來。

根鳥估計那個行者能夠聽到他的聲音了,便大聲地唱起來。那是一段社戲的戲文:

從南來了一行雁,

有成雙來有孤單。

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

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

不看成雙看孤單,

細思量,

你的凄涼和我是一般樣!

細思量,

你的凄涼和我是一般樣!

不知為什麼,根鳥在唱這段戲文時,心裡總被一種悲悲切切的情緒糾纏著。他竟然唱得自己心酸酸的,兩眼蒙了淚花,再看前面那個行者,就只能看到一個糊塗的影子。

那個行者似乎聽到了根鳥的歌聲。他回過頭來,正朝根鳥這邊瞧著。

然而,那個行者卻並沒有停住腳步,而依然背著行囊往西走去。

「這個人!」根鳥覺得這個人實在不可理喻。如此空大的荒漠,獨自一人行走,多麼寂寞!既然可以有一個人與自己結伴而行,這不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嗎?那行者居然絲毫不在意荒漠中突然走出一個人來,在回首望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頭來。根鳥卻是不停地加快著步伐。根鳥才不管那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只要是人,就願意走近他,與他一道前行。渴望見到人的心情,就像一隻飛行了數天而饑渴難熬的野鴿子渴望見到清水一般。

太陽滲入了西方的泥土。

那個行者,只剩下一個細長的黑影。

根鳥追趕著。荒漠中的距離,很讓根鳥迷惑。明明見著前面的目標離自己並不很遙遠了,但要追上,卻很費力氣,那距離彷彿是不可改變的。

行者的身影漸漸消失了。

但根鳥能夠感覺到那個行者依然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行走著。

根鳥終於失去追趕上那個行者的信心,在一個土丘的頂上停住,放下了行囊。他要結束今天的行走了。他很失望。今天這一夜,他將獨自一人露宿這片荒漠,然後受那四面八方的寂寞的包圍,在清冷中一點一點地熬過,直熬到日出東方。

月亮飄起來了,像一枚銀色的、圓圓的風箏。它真是飄起來的,而不是升起來。這大概是因為荒漠中裊裊升騰起薄霧而形成的效果。

根鳥望著月亮,咬著餅子,腦海里依然一片空白。

根鳥躺下後,希望能在夢裡見到菊坡的父親,更希望夢見大峽谷和紫煙,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夢著,只夢見一些支離破碎的、奇奇怪怪的場景、人物或其他東西。

月亮彷彿只是給他一個人照著,並且無比溫柔和明亮。

第二天,根鳥才發現,那個行者並未遠走,而是在離他不遠處的另一個土丘上坐著。

中午時分,根鳥終於追上了那個行者。

「你好。」根鳥向他打著招呼。

那行者很遲鈍地側過臉來,看了一眼根鳥,點了點頭。

「你去哪兒?」根鳥問道。

那行者走出去十幾步了,才用手指向西指了指。

「我也是往西邊走。」根鳥很高興。

在很沉悶的行走中,根鳥悄悄地打量了這個行者:衣衫襤褸,一頂氈帽已經破爛不堪,背上的行囊簡直就是一捆垃圾;腳上的鞋已多處破裂,用繩子胡亂地捆綁在腳上;身體高而瘦,背已駝,臉色蒼黑,長眉倒很好看但已灰白;或許臉形本就如此,或許是因為過度的清瘦,顴骨與鼻樑都顯得很高,嘴巴也顯得太大,並且牙床微微凸出;最是那一雙眼睛,實在讓人難忘,它們在長眉下深深隱藏著,目光卻在底部透出一股幽遠、固執,還含了少許冷漠。

在一座土丘的坡上,他們坐下來,開始吃東西。這時,根鳥又注意到了那雙手:十指長長,瘦如鐵,蒼老卻很有勁道。

根鳥要將自己的餅子分行者一塊,被行者搖手拒絕了。行者啃著一塊已經發黑的干饃,目光依然還在前方。

這一天里,根鳥也沒有聽到那行者說過一句話。然而根鳥知道,那行者並不是一個啞巴。

晚上,他們同宿在一座山丘的背風處,還是默然無語。但根鳥感覺到,那行者已經默認了他是自己的一個同伴,目光里已流露出淡淡的歡喜。

又一天開始後不久,那行者終於開始說話。那是在他見到前方一株矮樹之後。他望著那幾天以來才看到的惟一的一棵樹,站住了。他的那張似乎凍結了的臉,彷彿是死氣沉沉的湖水被柔風所吹,開始微波蕩漾。他說:「我們快要走出這荒漠了。」他的聲音是沙啞的,似乎已多日不與人說話,因此,這句話從嘴中吐出時,顯得十分艱難,極不流暢。

根鳥既為行者終於開口說話,更為了那句由行者說出口的話而在心中充滿一派親切與激動,因為,行者說的是「我們」快要走出這荒漠了,也就是說,他們已經是一道的了,根鳥已不再是一人了。

他們一起走到那棵其貌不揚的樹下。這是一棵根鳥從未見過的樹。但這無所謂。他們現在想到的只是這棵樹向他們透露了一個信息:荒漠之旅已經有了盡頭。

他們告別了這棵矮樹,朝前方走去,腳步似乎變得輕鬆了許多。

一路上,那個行者彷彿突然被喚醒了說話的意識,儘可能地恢複著因經久不用而似乎已經喪失了的講話能力。他不僅能夠愉快地來回答根鳥的問話,還不時地向根鳥問話。當他從根鳥的嘴中得知根鳥西行的緣由時,不禁靠近根鳥,並用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抓住了根鳥的手,目光里含著親切的與詩一樣的讚美。

太陽即將再一次落下去時,根鳥知道了他的名字:板金。根鳥還知道,他過去居然做過教書先生。

但當根鳥希望知道板金西行的緣由時,板金只是朝根鳥一笑,並沒有立即回答。根鳥並不去追問,因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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