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塔 1

根鳥記不清他離開菊坡已經多少天了。他已走出山區。離開菊坡後,他就一直往西走。他在直覺上認定,那個長滿百合花的大峽谷在遙遠的西方。現在來到他腳下的是一望無際的荒漠。

站在荒漠的邊緣,他踟躕了半天。空蕩的、漫無盡頭的荒漠,一方面使他感到世界的闊盪與遠大,一方面使他感到心虛力薄,甚至是恐懼。「我能走過去?」這個念頭抓住了他,使他雙腿發軟。

當太陽高懸在荒漠之上,遠處飄散著淡紫的煙霧時,他往上提了提行囊,還是出發了。

前些天,他一直是在山區走。天氣雖已進入初冬,但滿眼仍是一番生命四下里流動的景色。淙淙流淌的小溪、翠竹與各種蒼鬱的松樹,振動人心的林濤聲與深山處清脆的鳥鳴,這一切,使他並無太深的離家感覺,心中也沒有太深的荒涼與寂寞。現在,荒漠向他顯示的,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觀:空曠,幾乎沒有生命的氣息。偶爾才能看到幾叢枯死的草或幾叢銹鐵絲般的荊棘。即使看到一兩棵樹,也都已落葉,在沒有遮攔的風中苦苦抖索。這裡的植物,即使是已經死了,他也能感覺到它們活著時就從未痛痛快快地生長過,它們總是緊緊地伏在地上,惟恐被大風連根拔去。眼下,枯草與荊棘,不是過於地袒露,使他感到它們隨時都可能成為荒漠上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就是被沙石重重地壓住,使他感到它們將永世不得翻身或窒息而亡。

空氣變得十分乾燥,根鳥很快就感到嘴唇的干焦和喉嚨的苦澀。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它們分散著,布滿了大地。一眼就能看出,不知多少年前,這裡曾經是海洋,海水退盡,無邊的洋底從此就裸露在風暴與烈日之下。這些石頭與粗沙一起,在那裡用勁吮吸著空氣里已經不多的濕潤。即使是這樣,它們還是顯出隨時要被乾裂成碎末的樣子。

根鳥用手搓了搓發緊的臉,一步一步地走著。大多數時候,他腦海里一片空白。他既不去想菊坡的父親,也不去想懷中那根布條以及大峽谷和夢中的紫煙。他就知道走,既無勞累,也無輕鬆,既無目的,也無行走的衝動。彷彿他根鳥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不停地搬動雙腿,不停地前行,永無止境。

一隻黑色的鷹在他的頭頂上盤旋。這種盤旋似乎也是無意義的。因為,空中沒有飛鳥,地上也無走獸。那鷹似乎也不計較這些,它樂意做這種純粹的盤旋。就是這道小小的風景,使根鳥的苦旅多了一絲活氣和安慰。他在心中飄過一絲感激,並停住腳步,仰臉去望那隻黑色的鷹。有那麼非常暫短的時間裡,那黑色的鷹突然變成了白色的鷹,並且是那麼白,它使根鳥的心中驟然貯滿了激情。

鷹還是黑色的,就是那種人們司空見慣的鷹。

根鳥不免有點失望,低下頭來,繼續走他的路。

遠處有駝鈴聲,有一聲無一聲的,聲音非常微弱。根鳥能夠判斷出,駱駝在很遠的地方走動著。他從內心希望,他能在一路上不斷地聽到這種優美的讓人安心的鈴聲。他需要各種各樣的景物,並且需要聲音。他要把這些聲音吃進耳朵,一直吃進寂寞的心中。

前面的一座大沙丘,在陽光下像一座金山。

根鳥吃力地爬到沙丘頂上。他朝遠方看去時,看到了一支駝隊正沿著優雅地彎曲著的丘梁往西走著。駝峰與沙丘都是同樣的彎曲。駱駝原本就是沙漠之子。它與沙丘構成了一幅圖畫。而那些因風吹的作用所形成的同樣顯出旋律感的沙線,又給這幅圖畫增添了幾分音樂的色彩。

這幅圖畫使從深山裡走出的根鳥歡喜不已。

根鳥坐在沙丘上,靜穆地觀望著駝隊。

歇夠了,根鳥就加快步伐去追趕那支駝隊。他已不再擔心夜晚的來臨。他可以與這支駝隊一起露宿。他相信,那些人不會嫌棄他的。想到此,他心中想唱支歌,但他不知道應該唱什麼。最後,他索性吶喊起來。他發現在荒漠上吶喊與在深山裡吶喊,效果完全兩樣。後者是有迴音的,而前者,聲音一往無前,永遠也不能再重新撞擊回頭了。這使根鳥頓時覺到了一種空寂,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他從內心深處感謝這支駝隊的出現。

追上駝隊時,已近傍晚了。

那些身穿翻毛羊皮襖的趕駝人都掉過頭來,用一雙雙常年穿越荒漠才有的銳利而冰冷的目光看著根鳥。

根鳥有點討好地朝他們微笑著。

那些人沒有主動地向根鳥問話。

根鳥是個容易害臊的男孩,也不好意思先開口與他們搭話。他只是緊緊地跟在駝隊的後面,彷彿是一隻走失的羊,找不到自己的羊群,而在毫無希望的情況下,發現了一支陌生的羊群,便立即投奔過來。駝隊是頂風走的,根鳥總是聞著駱駝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濃烈的刺鼻的氣味。根鳥並不厭惡這種熱烘烘、臊烘烘的氣味,他甚至在心中喜歡著這種氣味。因為這種氣味使他感覺到了荒漠上依然有著鮮活的生命,他現在就與這些生命在一起。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安慰與溫暖。

天邊,荒漠的盡頭,升起一股煙來。這股煙像一根粗硬的柱子,直直的,並且朝天空生長著。

黃昏時,駝隊中一個頭戴破皮帽的漢子,終於掉過頭來開口向根鳥問話:「你去哪兒?」

根鳥很高興,往前快走了幾步。但他不知如何回答,於是變得有點結巴:「去……去西……西邊。」

「西邊哪兒?」那漢子不太滿意根鳥的回答。

根鳥只好說:「我也不知道究竟去哪兒。」

漢子的嘴角就流出一縷嘲笑。

根鳥就低著頭走著。走著走著,又落在了駝隊的後邊。

駝隊中有一個與根鳥年齡相仿的少年。他的脖子里圍一條火紅的圍巾,衣服幾乎敞開著,露出黑糊糊的胸脯來,一副很快活的樣子。這時,他停了下來,一直等到根鳥。根鳥見到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少年像那漢子一樣問根鳥:「你去哪兒?」

根鳥有點局促不安,吞吞吐吐。他心中非常願意將一切都說出來。他太想將一切說出來了。他憋得慌。他要讓那些趕駝人,甚至是這些面容慈祥的駱駝都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他要他(它)們知道,他絕不是一個在荒漠上閑逛的流浪兒,或者是一個懶惰的沿路乞討的乞丐。

駝隊在一座高大沙丘的背面停下來了。駝隊要在這裡結束這一天的行走。不遠處是一片湖水,它正在霞光里閃動著安靜而迷人的亮光。真是一個宿營的好地方。

根鳥和那個少年坐在沙丘上。

「我要去找一個長滿百合花的大峽谷。」

那少年望著根鳥布滿塵埃但雙眼閃閃發亮的臉。

根鳥眺望著西邊的天空。那時的天空壯麗極了。空曠的荒漠,使西邊的天空完全呈現出來。霞光從西面的地平線上噴射出來,幾隻烏鴉正從霞光里緩緩飛過。根鳥十分信賴地看了那個少年一眼,然後從頭到尾地講述他此行的原因。

這個故事顯然深深地感染並打動了那個少年。他聽得十分入神。

故事講完後,那個如痴如醉的少年似乎突然地醒悟了過來,臉上換了另一種表情。他朝根鳥一笑,然後飛跑而去,回到了那些人中間。他向那些人說:「我知道他向西走是去幹什麼。」然後,他挖苦地將剛才從根鳥嘴中聽到的一切,轉述給了那些人。

那個漢子對那個少年說:「讓他過來,再對我們說說。」

少年又來到了根鳥身旁:「他們都想聽你說一說你為什麼向西走。」

「我都對你說了。你向他們說吧。」

「他們不相信我說的。」

根鳥跟著那個少年走向那些坐著的或側卧著的人。

根鳥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壓制不住的笑容。他似乎感覺到了這種笑容是不懷好意的,但他並不能在腦海里形成一個判斷。他站在他們面前,手足無措。

那個漢子站起身,將根鳥背上的行囊取下放在沙上:「今天晚上,你就和我們在一起吧。現在,你來說一說你的布條、夢呀什麼的。」他一指那個少年說:「他嘴笨,沒有說清楚。」

根鳥疑惑地坐下了。

「講吧。」那漢子說,「也許我們中間就有誰知道那個大峽谷呢?」

一個臉長得像馬臉的人強調說:「一個長滿了百合花的峽谷。」

根鳥就又從頭講起來。那些人都擺出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於是根鳥就很投入地講著。當接近尾聲,根鳥在描繪夢中的紫煙最後一次出現時,首先是那個漢子說了一句:「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呢。」

那些人便一起大笑起來。

有人指著根鳥:「世上還有這樣的傻瓜!」

「馬臉」說:「這孩子居然知道想女孩兒了,還想得神魂顛倒!」

那個少年笑得在沙地上直打滾。

根鳥很尷尬地坐在那兒,在嘴中不住地說:「你們不相信就拉倒,你們不相信就拉倒……」

那些人越笑越放肆。那個少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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