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菊坡 4

就在這天夜裡,一個大峽谷出現在根鳥的夢裡。

當時是後半夜,月亮已經西墜,悄然無聲地在樹林里飄忽。柔弱的風,彷彿也要睡著了,越來越輕,輕到只有薄薄的竹葉才能感覺到它還在吹著。大河暗淡了,村子暗淡了,遠處的群山也暗淡了,一切都暗淡了。

就在這一片暗淡之中,那個大峽谷卻在根鳥的夢裡變得越來越明亮。

這是一個長滿了百合花的峽谷。百合花靜靜地開放著,水邊、坡上、岩石旁、大樹下,到處都有。它們不瘋不鬧,也無鮮艷的顏色,彷彿它們開放著,也就是開放著,全無一點別的心思。峽谷上空的陽光是明亮的,甚至是強烈的,但因為峽谷太深,陽光彷彿要走過漫長的時間。因此,照進峽谷,照到這些百合花時,陽光已經變得柔和了,柔和得像薄薄的、輕盈得能飄動起來的雨幕。

一個女孩兒出現在一棵銀杏樹下。

根鳥從未見過這麼高大的銀杏樹。它的四周竟然沒有一棵其他的樹,就它一棵獨立在天空下。粗碩的樹榦先是筆直地長上去,然後分成四五杈,像一隻巨大的手朝上張開著。小小的樹葉密匝匝,遮住了陽光。那個女孩從濃蔭下走出,走到陽光下。一開始,銀杏樹和那女孩都好像在迷濛的霧氣里。

根鳥努力地去看那個女孩,而那個女孩的形象總有點虛幻不定。但根鳥最終還是看清楚了她,並將這個形象刻在心裡,即使當他醒來時,這個形象也還仍然實實在在地留存在他的記憶里。

這是一個身材瘦長的女孩,瘦弱得像一棵剛在依然清冷的春風裡栽下去的柳樹,柔韌,但似乎弱不禁風。峽谷里顯然有風,因為她站在那兒,似乎在顫動著,就如同七月強烈的陽光下的景物,又像是倒映在水中的岸邊樹木。她的臉龐顯得嬌小,但頭髮又黑又長,眼睛又黑又大,使人覺得那雙眼睛,即使在夜間也能晶晶閃亮。她好像看見了根鳥,竟然朝他走過來,但走得極慢,猶豫不定,一副羞澀與膽怯的樣子。

她幾乎站到了根鳥的面前。

「你是誰?」

「我叫紫煙。」

根鳥再繼續問她時,她卻似乎又被霧氣包裹了,並且變得遙遠。

此後,根鳥就一直未能與她對話。他不時地看到霧氣散去時的一個形象——這個形象幾乎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的:銀杏樹襯托得她格外瘦小;她將兩隻手互相握在腹部,仰頭望著峽谷上方的天空,目光里含著的是渴望、祈求與淡淡的哀傷——那種哀傷是一隻羔羊迷失在叢林、自知永不能走出時的哀傷。

這是一個真正的峽谷。兩側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千丈懸崖。根鳥無法明白她從上面落下後為什麼依然活著。是那些富有彈性的藤蔓接住了她?還是那條流淌著的谷底之河使她活了下來?

根鳥發現,這是一個根本無法擺脫的峽谷——一個無法與外面世界連結的峽谷,一個純粹的峽谷。它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幾隻白色的鷹在峽谷里盤旋著。它們與那天被根鳥所槍殺的鷹,顯然屬於同一家族。有時,它們會得到一股氣流的力量浮出峽谷。但,最終,它們又飄回到峽谷。有兩隻居然還落到了女孩的腳下。那些白色的精靈使根鳥感覺到了,它們是知道撫慰女孩的。

根鳥擔心地想:她吃什麼呢?但,他馬上看到了峽谷中各色各樣的果子。它們或長在草上,或長在樹上,飽滿而好看。

根鳥就這樣久久地看著她。雖然,她一會兒在霧氣里,一會兒又顯露在陽光下。即使她在霧氣里,根鳥覺得也能看清楚她。他還進一步發現,她的鼻樑是窄窄的,但卻是高高的,是那種讓人覺得秀氣的高。

天快要亮了。

根鳥有一種預感:她馬上就要消失了。他要走上去,走近她。然而,他覺得他的走動非常吃力,甚至絲毫也不能走近——他永遠也不能走近她。

她似乎也感到了自己馬上就會在根鳥的眼前消失,當遠方傳來公雞的第一聲鳴叫時,她突然再一次轉過臉來面向根鳥。

她的形象突然無比清晰,清晰得連她眼中的瞳仁都被根鳥看到了。然而,就是那麼一剎那間,她便消失了,就像戲台上的燈突然熄滅,台上的那個本來很明亮的形象,一下子便看不見了一樣。無論根鳥如何企圖再想去看到她,卻終於不能。他在一番焦急、擔憂、無奈與恐慌中醒來了。

那時,天地間就只有一番寂靜。

根鳥最深刻地記住了這最後的形象。他聽到了一個從她雙眼裡流出的哀婉的聲音:救救我!

窗紙已經發白。根鳥知道,不久,太陽就要從大河的盡頭升起來了。他躺在床上,還在回想著那個似乎很荒古的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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