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菊坡 3

根鳥感覺到不再被那個心思糾纏著,是在這天下午。

當時天氣十分晴朗,大河邊的蘆花正在明亮而純凈的秋陽下閃亮。幾隻大拇指大的金色小鳥,站在蘆葉上,輕盈跳躍,並清脆地鳴叫著,那聲音直往人心裡鑽去。從遠處駛來一條大船,白帆高揚。船駛近時,從船艙里走出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那女孩兒一頭黑髮,穿著一件小紅褂兒,站在雪白的風帆的下面。不知道她心裡為什麼高興,她用胳膊抱住桅杆,用細聲細氣的腔調唱開了。唱的什麼,根鳥聽不清楚,只是覺得她唱得很是動聽。船從他眼前駛過,往遠方駛去,那小女孩的歌聲也漸漸遠去。

等大船隻剩下一星點時,根鳥的心情就忽然地爽然了,彷彿一個被重擔壓迫著的人,卸掉了一切,赤身站在清風裡。他心頭有一種讓他激動的解脫感,於是,他沖著大河,把一首童謠大聲地喊叫出來:

天上七顆星,

樹上七隻鷹,

牆上七根釘,

點上七盞燈,

水上七塊冰。

一腳踩了冰,

拿扇扇了燈。

用手拔了釘,

用槍打了鷹,

烏雲蓋了星。

他的脖子上青筋暴突。喊了一首,仍覺得不過癮,沖著大河撒了泡微微發黃的尿,又把另一首童謠喊叫出來:

青絲絲,綠飄帶,

過黃河,做買賣,

買賣遲,買賣快,

亦不遲,亦不快,

先打琉璃瓦,

後上太行山。

太行山上幾座廟,

一排排到三座廟。

什麼門?紅漆門,

怎麼開?鐵打鑰匙兩邊開,

開不開,拿棍別,

別不開,

天上掉個大火星來,

叭叭開開啦。

您的城門幾丈高,

三丈五尺高,

騎馬帶刀,

往您城門走一遭……

根鳥在叫喊時,並沒有系褲帶。那褲子就全堆在腳面上。褲襠里的那個小傢伙,挨了河上吹來的涼風,緊縮得很結實,樣子小巧玲瓏,就很像那些在蘆葦葉上鳴囀的小雀子。

父親早就在一旁的大樹下偷偷地看著。此刻,他的心情與兒子的心情一樣。兒子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他永遠是順合著兒子的心情的。眼看著根鳥的叫喊沒完沒了,他叫了一聲:「夠了!玩一會兒就回家,要早早吃晚飯,然後我們一道去西窪看社戲。」

根鳥趕緊提起褲子,臉一紅就紅到耳根。

晚飯後,根鳥扛了一張板凳,和父親一道來到西窪。

剛剛收罷秋莊稼,這裡的人們一個個都顯得很清瘦。春耕夏種秋收,風吹雨打日晒,似乎無止境的勞作,將這些人的心血以及他們的肉體都消耗了許多。現在,終於忙出頭了。他們忽然覺得日子一下子變得好清閑。且又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年頭,這就讓他們覺得這日子很舒服,很迷人。他們要好好玩玩了,享受享受了。像往年一樣,周圍的村子,都排下日子,要一場一場地演社戲,一場一場地樂,直樂到冬天來到這裡。

祠堂前的空地擠滿了這些清瘦的人。眼裡頭都是自足與快樂。檯子就搭在祠堂前面,借了祠堂的走廊,又伸出一截來。五盞大燈籠,鮮紅地亮著。演戲的在後台口不時地露出一張已塗了油彩的臉來。人的心就一下一下地被撩逗著。吹拉彈打的,早坐定在戲台的一側了。

根鳥和父親站在板凳上。他看到了黑鴉鴉的一片人頭。

鑼鼓傢伙忽然敲起來了,鬧哄哄的場地彷彿受到了驚動,一下子安靜下來。

戲一出接著一出。都演得不錯,讓人心動,讓人發笑,讓人掉淚,讓人拍巴掌叫好。人們將過去的、現在的一切煩惱與不快都暫且忘得一乾二淨,就只顧沉浸在此刻的幻景里。他們願意。

根鳥呢?

根鳥大概比這滿滿一場人中的任何一個都要開心。

許多日子裡,他心裡一直不得安寧。那隻鷹,那根布條,已經把這個平日里不知憂愁、不被心事糾纏的男孩弄得鬱鬱寡歡、獃頭獃腦,還疲倦不堪。今年的大紅燈籠,在根鳥看來,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大紅燈籠要亮,要讓人覺得溫暖。他看得很認真,一副痴迷的樣子。

不知什麼時候,場地上有了一陣小小的混亂。原因是有一出叫《青黑棗》的小戲演不成了。這出小戲的主角是一個少年。演這個角色的演員小穀子走路走得好好的,卻摔了一跤,將腿摔斷了。這出小戲已在這地方上演了不知多少年,是一出有趣的、叫人開心的小戲。聽說這齣戲演不成了,台下的人就不樂意。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彷彿他們今天到這打穀場來,不是為了別的,就是專門來看這齣戲的。坐在前頭的幾個孩子為了表示不滿,就將墊在屁股下的草把拋向空中。其他孩子一見,也將屁股底下的草把抽出,朝空中拋去。一些大人也跟著起鬨,學了孩子的樣,也去拋草把。一時間,空中草把如蝗。拋了一陣覺得不過癮,就互相砸著玩。砸著砸著,大概有幾個孩子手重了,被砸惱了,嘴裡不幹凈,甚至互相廝打起來。

台上的戲,撐著演了一陣,就不能再演下去了。

主持人就站到台口,大聲呵斥,讓眾人安靜。

「我們要看《青黑棗》!」一個禿小子往空中一跳,振臂呼喊。

「我們要看《青黑棗》!」其他孩子就跟著響應。

後來,場地上就只能聽見齊刷刷的三個字:「青黑棗!青黑棗……」很有節奏。

主持人站在台口,罵了一句以後說:「《青黑棗》沒法演!青黑棗,青黑棗,狗屁的青黑棗!」

台下人存心,不依不饒地喊叫。

主持人簡直要衝下台來了:「你們還講理不講理?演《青黑棗》的小穀子把腿摔斷了!」

「這我們不管,反正,我們要看《青黑棗》!」還是那個禿小子,把雙臂交叉在胸前,雙眼一閉說。

主持人大聲吼叫:「小穀子腿摔斷了!」

一個趴在一棵樹上看戲的孩子朝台上喊:「有個人會演《青黑棗》!」

打穀場剎那間就靜下來。

主持人仰臉向那個他看不清楚的孩子問道:「是誰?」

「菊坡的根鳥!」那淹沒在樹葉里的孩子說。

這孩子提醒了眾人:「對了,根鳥也會演《青黑棗》。」「這一帶,演《青黑棗》演得最好的就是根鳥!」

主持人朝黑暗中大聲問:「菊坡的根鳥來了嗎?」

眾人都回過頭去尋找。

根鳥站在凳子上不吭聲,但心裡很激動。

「根鳥在這兒!」有人一邊用手指著根鳥,一邊朝台上的主持人說。

「根鳥在那兒!」「根鳥在那兒!」……其實,並沒有多少人看清楚根鳥到底在哪兒。

主持人跳下了檯子:「根鳥在哪兒?根鳥在哪兒?」

「根鳥在這兒!」

「根鳥在那兒!」

主持人找到了根鳥,大手用力拍了拍根鳥的腿:「孩子,幫我一把!」

父親在根鳥的腰上輕輕拍了一下,根鳥就跳下了凳子。

根鳥朝台上走,人群就閃開一條道來。根鳥心裡就注滿了一番得意。上了台,他朝台下稍微害羞地看了一眼,就到台後化妝去了。

這出小戲說的是一個淘氣可愛的不良少年,翻牆入院偷人家樹上黑棗,被人追趕的故事。

根鳥煥然一新,從後台探頭探腦地走了出來。一雙眼睛,充滿狡黠與機警,並帶了幾分讓人喜歡的猴氣。他顫顫悠悠地唱著一首十分滑稽的歌,一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一是為了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再一個是為了刺探四周的動靜。他的自問自答,讓台下的人笑得有點堅持不住,有一個大人笑得從凳子上掉下來,至少有兩個孩子從樹上摔到地上。他做著附耳於門上聽動靜的動作,翻牆入院的動作,爬樹摘棗往口袋裡塞的動作。忽然躥出一條狗來。他跌落在地。此時屋裡走出主人。他翻牆時,被主人抓住了一條腿。他在牆頭拚命掙脫,那主人拔了他一隻鞋,跌倒在地上。他坐在牆頭上,朝主人一通嘲笑。主人大怒,抓起一根木棍跑過來。他縱身一躍,跳下牆頭。接下來是一場逗人捧腹的追逐,只見他和主人不停地出入於左右兩個後台口。一路上,他有說有唱,盡一個少年的天真與壞勁去戲弄那個上了年紀的主人。追到最後,那主人只好作罷。這時,他坐到高坡上,擦著汗,沐浴著清風,用童音把一首動聽的小調盡情地唱了出來。小戲的最後,是他吃那黑棗——那黑棗一粒粒都未成熟,還是青果,吃在嘴裡,苦澀不堪。他齜牙咧嘴,但還在強撐著自己,口角流著酸水,朝眾人說:「青黑棗好吃!」掌聲中,他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鞋,哼唱著下台去了。

散場回到家中,把戲演瘋了的根鳥還在興奮里。

父親也很高興,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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