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菊坡 1

整整一個上午過去了,根鳥連一隻麻雀都未能打到。

根鳥堅持著背著獵槍,拖著顯然已經很沉重的雙腿,擺出一副獵人的架勢,依然煞有介事地在林子里轉悠著,尋覓著。那對長時間睜大著的眼睛,儘管現在還是顯得大大的,但目光實際上已經十分疲倦了。此刻,即使有什麼獵物出現在他的視野,他也未必能夠用目光將它發現和鎖定。他的行走,已經很機械,腳下被踩的厚厚的落葉,發出一陣陣單調而枯燥的聲響。

這座老林彷彿早已生命絕跡,不過就是一座空空的老林罷了。下午的陽光,倒是十分明亮。太陽在林子的上空,耀眼無比地懸掛著。陽光穿過樹葉的空隙照下來時,猶如利箭,一支一支地直刺陰晦的空間,又彷彿是巨大的天河,千瘡百孔,一股股金白色的流水正直瀉而下。

天空竟然沒有一隻飛鳥。整個世界彷彿已歸於沉寂。

根鳥想抬頭去望望天色,但未能如願,茂密的樹葉擋住了他的視野。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較大的空隙,然後儘可能地仰起脖子,朝上方望去。本來就很高大的杉樹,此時顯得格外高大,一柱柱的,彷彿一直長到天庭里去了。陽光隨著樹葉在風中搖晃,像無數飄動的金箔,在閃閃爍爍。他忽然感到了一陣暈眩,把雙眼閉上了。然後,他把腦袋低垂下來。過了一陣,他才敢把眼睛睜開。他終於覺得自己已經疲倦得不能再走動了,只好順著一棵大樹的樹榦,像突然抽去了骨頭一般,滑溜下去,癱坐在樹根下。

從遠處看,彷彿樹根下隨便扔了一堆衣服。

根鳥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老林依舊寂寞。風在梢頭走動,沙沙聲只是加重了寂寞。

根鳥似乎是被一股涼氣包圍而突然醒來的。他揉了揉雙眼,發現太陽已經大大地偏西了。他十分懊惱:難道今天要空手回去嗎?

十四歲的根鳥,今天是第一回獨自一人出來打獵。

他本來是帶了一個讓他興奮的願望走進這座老林的:我要以我的獵物,讓父親,讓整個菊坡人大吃一驚。早晨,他扛著獵槍走出菊坡時,一路上都能感受到人們的目光里含著驚奇、疑惑和善意的嘲笑。「根鳥,你是一個人去打獵嗎?」幾個比他要小的小孩,跟在他屁股後面追問。他沒有回頭瞧他們一眼,也沒有做出任何回答,依然往前走他的路——就像父親一樣,邁著獵人特有的步伐。

可是直到現在,他甚至連一根鳥的羽毛都沒有發現。

他立即從樹根下站了起來。他一定要在太陽落下去之前打到獵物,哪怕是一隻禿尾巴的、醜陋的母山雞!但他的步伐顯然不再是獵人的步伐了。獵人的步伐是輕盈的,從地面走過時,就彷彿是水一般的月光從地面滑過。獵人的步伐是敏捷的、機警的、不著痕迹的。此刻,他已失去了耐心,腳步快而混亂,落葉被踩得沙沙亂響,倒好像自己成了一個被追趕的獵物了。

有一陣,根鳥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在尋覓獵物,只是在林子里漫無目標地走著。他的心思居然飄蕩開去,想起了一些與打獵毫不相關的事情。疲軟的腳步,只是向這個世界訴說著,老林里有一顆生命在無力地移動。當根鳥終於想起自己是在尋覓獵物時,他看到了進一步偏西的太陽。於是,他預感到了今天的結局將是很無趣的。

但,根鳥依然堅持著他的尋覓。

當他的注意力將再一次因疲倦而渙散時,一道明亮的白光,忽然在他頭頂上如閃電一樣划過,使他驚了一下。他抬頭望去,只見藍如湖水的天上,飛著一隻鷹——一隻白色的鷹。

老林因為這隻鷹,而頓生活氣。

這是根鳥大半天來看到的惟一的動物。他的精神為之一振,雙目如挑掉燈花的油燈,刷地亮了。

鷹不是他的獵物,但它卻激活了他的神經。他因為它的翱翔,而渾身一下注滿了力量。

根鳥從未見過,甚至也從未聽說過鷹有白色的。因此,它的出現,還使根鳥感到了一份詭秘,甚至是輕微的恐怖。它的出現,又似乎是非常突然的,並不是由遠而近的,就在那一瞬間,毫無緣由地就從虛空中出現了。根鳥覺得這座老林更加幽深與荒古。他心中有了想迴轉的意思。但這點意思又一下子不能確定起來,因為那隻鷹很讓他心動與迷惑。

鷹在天空下展著雙翅,像一張巨大的白紙在空氣中飄蕩,又像是一片孤獨的白雲在飄移。陽光灑在它的背上,使它鑲了一道耀眼而高貴的金邊。有一陣,它飛得很低,低得使根鳥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在氣流中掀動著的柔軟的羽毛。

鷹牽引著根鳥。當它忽然滑向天空的一側,被林子擋住身影時,根鳥甚至感到了一種空虛。他用目光去竭力尋找著,希望能夠再次看到它。它合著他的希望,像一隻風箏得了好的風力,又慢慢地升浮到他的頭頂。這使他感到了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

鷹將根鳥牽引到了林間的一個湖泊的邊上。

一直被樹林不住地遮擋住視線的根鳥,頓覺豁然開朗。

那湖泊水平如鏡,倒映著天空與岸邊的白楊樹。空氣因為它,而變得濕潤。根鳥感到了一種愜意的涼爽。這時,他看到了倒映在湖泊中的鷹。它在天空中盤旋,使根鳥產生一種錯覺:鷹在水中。當有微風吹皺湖水時,那白色變成虛幻的一團,彷彿綠水中漫散著白色。等風去水靜,那模糊的白色,又變成了一隻輪廓清晰的鷹。

這鷹就一直飛翔在根鳥的視野里,彷彿有一根線連接著根鳥,使它不能遠去。

鷹忽高忽低地飛了一陣,終於落在湖邊一棵枯死的老樹上。它慢慢地收攏著翅膀。它一動不動地立在一根褐色的樹枝上,腦袋微微向著天空。

這是一副神鳥的樣子。

根鳥在草地上坐下,就一直看著它。他覺得這隻鷹好奇怪:它為什麼總在我的頭頂上飛翔呢?當他終於想起他是被鷹所牽引、是他自己來到了湖邊時,他對自己有點生氣了:你還兩手空空呢!這時,他希望那隻鷹是一隻野雞,或是一隻其他什麼可以作為獵物的鳥。他下意識地端起槍,將槍口對準了鷹。

鷹似乎看到了他的槍口,但,它卻動也不動。

根鳥有點惱火了:這鷹也太不將他放在眼裡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扣動扳機,即使不對準它,也可以至少嚇唬它一下。他甚至想到了咣的一聲槍響之後那鷹失魂落魄地飛逃時的樣子——那樣子全無一點鷹的神氣。

根鳥決心不再去關心這隻鷹。他拎著槍,站了起來。他要沿著湖邊走過去,看一看他能否在湖邊的草叢與灌木叢里碰到運氣。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他走出去一段路後,那隻鷹從枯枝上起飛,又飛臨到他的視野里。這使根鳥心生一個讓他心驚肉跳的疑惑:這鷹莫不是將我看成了它的獵物?他的眼前便出現鷹從天空俯衝而下捕捉草地上的野兔或者是捕捉水中大魚的情景:那兔子企圖逃跑,但最終也未能逃脫得了鷹的利爪而被壓住、被拖向天空,那魚在空中甩著尾巴,抖下一片水珠……想到此,根鳥既感到這隻鷹的可笑,同時還有對鷹敢於蔑視他的憤怒,當然還夾雜著一絲獨自一人被一隻巨鷹所盯上的恐懼。

鷹並沒有俯衝下來,只是在他的視野里作了長時間的飛翔之後,漂亮地斜滑而下,落在根鳥面前的一個長滿青草的土丘上。

根鳥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這隻鷹了:它像清寒的春風中的最後一團晶瑩的雪;它的脖子強勁有力,脖子上的一圈淡紫的羽毛在陽光下閃著金屬一般的亮光,顯出一番王者氣派;當它的腦袋微微低垂時,它的嘴,像一枚懸掛在海洋中的黑色魚鉤;它的兩條腿猶如兩根粗細適當的鋼筋,它們撐起了一個矯健的形象。

根鳥最後看到了鷹的眼睛。像所有鷹的眼睛一樣,那裡頭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兇惡。

他再一次舉起了槍,將槍口對準了它。他的心中確實有槍殺它的慾望,但他遲遲沒有扣動扳機,因為他仍不想將鷹當成他的獵物。「這該死的鷹,還不快走!」他收起了槍,但他隨即大叫了一聲。

鷹並未因為他的恐嚇而飛起,依然立於土丘之上。

根鳥轉過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剩下的時間實在不多了,他必須抓緊。他不能空手而歸。他帶著一種僥倖心理:也許就在天黑之前,會突然碰到獵物。隨著太陽的西移,天氣格外清涼。根鳥將槍背在肩上,並且聳了聳肩,重新振作起來。他感覺到自己又能夠聚精會神了。

他忘記了那隻鷹。

天光漸漸暗淡,湖水的顏色漸漸變深,梢頭的風也漸漸變得有力。遠山傳來了陰森森的狼嚎聲。

幾乎就要完全失望的根鳥,終於發現距離他五十米遠的一塊岩石上蹲著一隻兔子。那兔子的顏色幾乎與岩石無法分辨,但還是被根鳥那雙渴望與機警的眼睛看到了。這也許是今天惟一的機會了,根鳥必須小心翼翼,不要讓這惟一的機會丟失掉。他蹲下來,然後匍匐在草叢裡,慢慢地朝岩石爬去。他必須要在最有效的距離內扣動扳機。

那隻兔子自以為任何人也無法發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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