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星期六

安妮來給我開門,她穿著黑色的長裙。當然她不向我伸手,也不向我問好。我的右手一直插在大衣口袋裡。為了避免客套話,她用一種賭氣的聲音很快地說:

「進來,隨便坐,可別坐靠窗的那張安樂椅。」

這是她,的確是她。她垂著兩臂,悶悶不樂,那神氣從前使她像一個青春期的小姑娘,但現在她不像小姑娘了。她胖了,胸部豐滿。

她關上門,用沉思的口吻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是不是坐在床上……」

最後,她在一個鋪著墊子的大箱子上坐了下來。她的舉止與從前不同,走動時顯出一種莊重的、帶幾分優雅的笨拙,她似乎為自己年紀輕輕就發胖而感到局促。然而,無論如何,這的確是她,是安妮。

她大笑起來。

「你為什麼笑?」

她不像往常那樣立刻回答,而是顯出吹毛求疵的樣子:

「你說說為什麼?因為你一進門就擺出寬心的笑容,像位剛剛嫁出女兒的父親。來,別站著,放下大衣坐下來,對,坐那兒,你要是願意的話。」

一陣沉默,安妮並不想打破它。這間房是光禿禿的。從前,安妮每次旅行都要帶一個大大的箱子,裡面塞滿了圍巾、頭巾、頭紗、日本面具、民俗圖片。她一住進旅館——哪怕只住一夜——頭一件事就是打開那隻箱子,拿出全部寶貝,按照複雜多變的秩序,將它們或掛在牆上,或罩在燈上,或鋪在桌上,或鋪在地上,因此,不到半小時,最普通的房間也具有了個性,一種沉重的、感官的、幾乎難以忍受的個性……這間冷冷的卧室通向盥洗間的門是半開的,卧室顯得有幾分陰森。它很像我在布維爾的房間,只是更豪華、更陰森。

安妮還在笑。我完全認出了這種嗓門很高、略帶鼻音的笑聲。

「你沒有變。幹嗎這副慌亂的樣子?」

她在微笑,但是她用一種幾乎仇視的、好奇的目光端詳我。

「我只是想,這間房不像是你住的。」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又是沉默。現在她坐在床上,黑衣裙使她更顯蒼白。她沒有剪髮。她一直瞧著我,神態安詳,眉毛略略抬起。她沒有話對我說?那為什麼叫我來呢?這種沉默難以忍受。

我突然可憐巴巴地說:

「我很高興看見你。」

最後這個字哽在我喉嚨里。與其說這句話,我還不如什麼都不說。她肯定會生氣。我知道最初一刻鐘是很難熬的。從前,每次我看見安妮,不管是在分別二十四小時以後還是在清晨一覺醒來,我說的話從來就不是她想聽的,從來就與她的裙衣、天氣以及前一天的最後交談不相適應。但是她要什麼?我猜不著。

我抬起眼睛,她正帶著幾分溫情看著我。

「這麼說你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麼傻?」

她臉上流露出滿意,但她看上去很疲乏。

「你是一塊界石,」她說,「路邊的界石。你始終如一地在那裡,一輩子都在那裡標明此去默倫二十七公里,去蒙塔爾吉四十二公里,所以我很需要你。」

「需要我?我有四年沒有見到你了,這段時間你需要我嗎?你可真是嚴守秘密。」

我笑著說,她也許會以為我怨恨她。我感到自己嘴上的微笑很虛假,我感到局促。

「你真傻!當然,我不需要看見你,如果你是這個意思。你知道,你並沒有什麼特別悅目的地方。我需要的是你的存在,我需要你保持不變。你就像那隻白金米尺,它被保存在巴黎或近郊,但是大概誰也不想看見它。」

「你這就錯了。」

「總之,這無關緊要,對我無關緊要。怎麼說呢,我很高興這隻米尺存在,它的準確長度是地球子午線的四分之一的一千萬分之一。每當有人測量住房,或者賣我一米一米的布料時,我都想到那個米尺。」

「是嗎?」我冷冷地說。

「可是你知道,我完全可以把你僅僅看做是抽象的道德,看做一種界限。我每次都想起你的面孔,你該感謝我才是。」

又是精深微妙的高論!從前我不得不忍受它,而內心裡是簡單庸俗的願望,我想對她說我愛她,想將她抱在懷裡。今天我再沒有任何願望了,也許僅僅想默默地看著她,在沉默中體驗這件奇事中最重要的一點:安妮在我面前。對她來說,今天是否和別的日子一樣呢?她的手並不顫抖。她給我寫信的那一天大概有話要對我說——也許僅僅是心血來潮,而現在這個問題早就不存在了。

突然,安妮滿懷深情地對我微笑,以至淚水湧上我的眼睛。

「我想你比想白金米尺要多得多。我沒有一天不想你。你的整個模樣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站起來到我身邊,手搭在我肩頭:

「你在抱怨,可你敢說你沒有忘記我的臉?」

「你真鬼,」我說,「你明明知道我記性不好。」

「你承認了,你把我完全忘了。在街上你能認出我嗎?」

「那當然。這不成問題。」

「你還記得我的頭髮是什麼顏色?」

「當然,淺黃色。」

她笑了起來:

「你說得倒得意。你現在看到我的頭髮了,當然就知道啦。」

她用手掠了一下我的頭髮。

「而你呢,你的頭髮是棕紅色,」她模仿我說,「我永遠忘不了頭一次見到你的情景。你戴著一頂近淡紫色的軟帽,與你的棕紅色頭髮極不相稱,很難看。你的帽子呢?我想看看你是不是還那樣缺乏審美力。」

「我不戴帽子了。」

她輕輕吹了一聲口哨,睜著大眼。

「這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吧?要真是,那我該祝賀你了。當然!是該想到這一點的。你的頭髮配什麼東西也不行,帽子、椅墊、甚至作為背景的牆上的壁毯都和它不配。要不然你就該把帽子緊緊壓在耳朵上,比如你在倫敦買的那頂英國氈帽。那時你把頭髮藏在帽子下,人家甚至不知道你有沒有頭髮。」

她用算老賬的堅決口吻又說:

「它對你不合適。」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哪頂帽子。

「我說過它對我合適嗎?」

「我想你說過,甚至你一個勁地說這個。你認為我看不見你,便偷偷地照鏡子。」

安妮舊事重提,我感到沮喪。她甚至不像在回憶,她的聲調不像在回憶往事時那樣動情、懷舊。她好像在談論今天,最多昨天。在她身上,舊日的觀點、固執、怨恨絲毫未變。而我卻相反,對我來說,一切都沉浸在一種詩意的朦朧中。我準備做出一切讓步。

她突然用平淡的口吻說:

「你瞧,我胖了,我老了,我得保養。」

不錯,她顯得疲乏。我正要開口,她又接著說:

「我在倫敦演戲。」

「和坎德勒在一起?」

「不,不和坎德勒。你總是這樣。胡思亂想,總以為我和坎德勒一起演戲。坎德勒是樂隊指揮!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我在索霍廣場一個小劇院演戲,演過《瓊斯皇帝》,肖恩·奧卡西和辛格 的劇本,還有《布里塔尼居斯》 。」

「《布里塔尼居斯》?」我吃驚地問。

「是的,是《布里塔尼居斯》,我就是因為這事才離開的。是我建議他們上演《布里塔尼居斯》的,他們想讓我演朱莉。」

「那又怎麼樣呢?」

「當然我只演阿格里比娜。」

「那你現在在幹什麼?」

我不該問這個。生命從她臉上消失,但她立即回答說:

「我不演戲了。我旅行。有人養著我。」她微笑地接著說:「啊!別這麼擔心地看著我,這沒有什麼了不起。我一直對你說,我不在乎讓人養著。再說這是個老傢伙,不礙手礙腳。」

「是英國人?」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她不快地說,「我們別談這個老好人了。他對你、對我都無足輕重。你喝茶嗎?」

她走進盥洗室。我聽見她來回走動,挪動鍋子,自言自語,她的聲音尖利,模糊不清。在她的床頭柜上,像往常一樣,放著一本米什萊的《法國史》。我現在看清了,在床的上方,掛著一張照片,惟一一張照片,是愛米莉·勃朗特的兄弟為姐姐作的肖像畫的複製品。

安妮走回來,突然說:

「現在你該談談自己了。」

接著她又消失在盥洗室里。儘管我記性不好,這一點我是記得的:她總是這樣直截了當地提問題。我十分局促,因為我感到她既是真心關心我,又想趕緊說完了事。總之,聽到這句話,我不再懷疑了,她有求於我。目前只是剛剛開場,先排除可能的障礙,徹底解決次要問題:「現在你該談談自己了。」再過一會兒,她將談她自己。突然間,我什麼都不想對她說。何必呢?噁心,恐懼,存在……最好還是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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