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星期一

我不繼續寫關於羅爾邦的書了,結束了。我不再寫了。我將如何利用我的生命?

三點鐘了,我坐在桌前,我從莫斯科偷來的那一沓信放在我身旁,我寫道:

人們精心散布最不祥的謠言。德·羅爾邦先生上了圈套,因為在九月十三日致侄兒的信中,他說他剛剛立了遺囑。

侯爵在我身旁。我將自己的生命借給他,直到最後將他安置在歷史存在之中。我感覺到他,彷彿他是我腹中的微熱。

我突然想到人們肯定會對我提出異議,因為羅爾邦對侄兒毫不坦率,如果他失敗,他要讓侄兒當證人,在保羅一世面前為他辯解。遺囑一事很可能是他虛構的,好裝作幼稚無知。

這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小的異議,不必大驚小怪,但我卻陷入遐想中,悶悶不樂。我突然又看見卡米爾餐館那位胖胖的女侍者,阿希爾先生那副驚慌的模樣,還有那個店堂,我在那裡曾清楚感到自己被遺忘、被丟棄在現在時中。我不耐煩地對自己說:

「我這人連自己的往昔都留不住,還能盼望去拯救別人的往昔嗎?」

我拿起筆,試圖繼續工作。那些關於往昔,關於現在,關於世界的種種思考,使我煩透了。我只要求一件事:安安靜靜地寫完書。

然而,當我的目光落在那一疊白紙上時,它的外表令我吃驚,於是我手中的筆停在半空,我待在那裡端詳令人目眩的白紙,它是多麼堅硬、鮮艷,它屬於現在。它上面的東西都是現在。我剛才在上面寫的東西還沒有干,但已經不屬於我了。

人們精心散布最不祥的謠言……

這句話是我想出來的,最初曾是我的一小部分,而現在,它印在紙上,它獨立於我。我再認不出它了,甚至無法重新思考它。它在那裡,在我對面,在它身上我找不到起源的標記。任何其他人都可能寫它,而我,我不能確定它是我寫的。字母現在不再發亮,它們已經幹了。這一點也消失了,短暫的光澤已蕩然無存。

我不安地瞧瞧四周。現在,只有現在。囿於現在中的一些輕巧、結實的傢具: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玻璃衣櫥,還有我自己。現在的真正本性暴露了出來:它是現在存在的東西,所有不在場的東西都不存在。往昔不存在,根本不存在,既不存在於物體,也不存在於我的思想中。當然,很久以來我就明白自己錯過了往昔,但是,直到那時,我還以為往昔僅僅撤出了我所能及的範圍,它僅僅是退休,是另一種生存方式,是一種度假和閑散狀態。每一個事件,在完成任務以後,便乖乖地、自動地進入一個盒子,成為名譽事件,因為虛無是難以想像的。而現在我知道,事物完全是它顯現的樣子,在它後面……什麼也沒有。

這個想法佔據我達好幾分鐘,後來我使勁晃動兩肩想擺脫它,我將那一疊紙拉過來。

……他剛剛立了遺囑。

我突然劇烈地想嘔吐,筆從我手中滑落,墨水四濺。這是怎麼回事?是噁心?不,不是它,房間像每日一樣和藹慈祥。桌子似乎稍稍厚沉,筆稍稍緊實,然而德·羅爾邦先生卻第二次死去。

剛才他還在那裡,在我身上,安靜而溫暖,而且我不時地感到他在動。他是活生生的,對我來說,他比自學者或鐵路之家的老闆娘更鮮活。他很任性,可以好幾天不露面,但是,在神秘的好時光,他常常像對濕氣敏感的嘉布遣會修士一樣,露出鼻子來,於是我便看見那張蒼白的臉和發藍的臉頰。而且,即使他不露面,他也沉沉地壓在我心上,我感到自己裝得滿滿的。

現在什麼也不剩下了,就好比這些乾涸的墨漬,它們原先的鮮亮也不再剩下了。這是我的錯。我說了恰恰不該說的話。我說往昔不存在。因此,剎那間,德·羅爾邦先生就悄無聲息地返回到虛無中去了。

我雙手拿起他的信,懷著某種絕望拍拍它們。

「這是他,」我想道,「是他一筆一畫地寫了這些符號。他俯在這些紙上,手壓著紙,不讓紙在筆下滑動。」

太晚了,這些字句再沒有任何意義。除了我雙手捏著的這一疊黃紙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這裡還有一段複雜的故事。羅爾邦的侄子於一八一○年遭沙皇警察暗殺,他的文件被沒收,轉入秘密檔案,一百一十年以後,又被掌權的蘇維埃存入國家圖書館,一九二三年被我從國家圖書館偷出。這事好像不是真的,我對這次偷竊也沒有確切的記憶。其實,要解釋這些文件為什麼在我房間里,可以想出一百個更加可信的故事來。但是,與這些粗糙的紙張相比,那些故事會像氣泡一樣空洞和輕飄。我與其依靠這些紙來與羅爾邦溝通,還不如直接求助於招魂桌。羅爾邦不存在了,完全不存在了。如果他還剩下幾根骨頭,那麼它們是為自己存在的,完全獨立,它們如今只是一點點磷酸酯和碳酸酯,加上鹽和水。

我作最後一次嘗試,對自己重複德·冉利斯夫人的話——它往往被我用來描繪侯爵:

在他那張布滿皺紋和麻點、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小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狡黠神氣,雖然他極力掩飾,但仍一目了然。

他的臉順從地出現了,尖尖的鼻子、發藍的臉頰,還有微笑。我可以任意——也許比以前更隨意地——想像他的五官,但這只是在我身上的一個形象,一個虛構。我嘆了一口氣,仰靠在椅背上,感覺到一種難以承受的缺陷。

敲四點鐘了。我無所事事地在椅子上已經待了一個小時。天暗了下來,除此以外,房間里沒有任何變化,白紙仍然在桌子上,旁邊是筆和墨水瓶……但是我決不會在已經開始的那張紙上往下寫,我決不再順著殘廢者街和棱堡大街去圖書館查資料。

我真想跳起來走出去,隨便做點什麼好排遣排遣。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動一動指頭,如果我不老老實實地待著,就會發生什麼事,而我不願意它發生。它什麼時候發生都為時過早。我不動彈,機械地看著我在紙上沒有寫完的那段話:

人們精心散布最不祥的謠言。德·羅爾邦先生上了圈套,因為在九月十三日致侄兒的信中,他說他剛剛立了遺囑。

著名的羅爾邦事件結束了,就像熱烈的戀情一樣。我應該尋找別的東西。幾年以前,在上海,在梅爾西埃的辦公室里,我突然從夢中驚醒。後來我又做了一個夢:我生活在沙皇的宮廷里,古老的宮殿十分寒冷,在冬天,門上都掛著冰鐘乳石。今天我醒過來了,面對的是一疊白紙。燭台、冰冷的慶典、軍服,打著寒戰的美麗的肩頭,這一切統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這個溫暖房間里的某個東西,某個我不願看見的東西。

德·羅爾邦先生曾是我的合伙人,他需要我是為了他的存在,我需要他是為了不感覺我的存在。我提供原材料,我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打算出賣的原材料:存在,我的存在,而他,他要做的是體現。他站在我面前,佔領了我的生命,為的是體現他的生命。我不再感覺我的存在,我不再存在於我身上,而是存在於他身上。我為他而進餐,為他而呼吸,我的每個動作的意義都在外面,在那裡,在我對面,在他身上。我看不見我的手在紙上寫字,甚至也看不見我寫出的句子,但是,在紙的另一邊,在紙的後面,我看見了侯爵,他要求我做寫字的動作,這個動作延續和鞏固他的存在。我只是使他存在的手段,他是我存在的目的。他使我擺脫了自己。這些都過去了,現在我該怎麼辦呢?

千萬別動,別動……啊!

我不由自主地聳了聳肩……

處於等待中的那個東西警覺起來,猛撲向我,鑽進我的身體,將我塞滿。這沒什麼,那東西,就是我。存在被解放了,被解脫了,在我身上回涌。我存在。

我存在。這很柔和,多麼柔和,多麼緩慢,而且很輕巧,它彷彿半浮在空中。它在動。到處都有輕輕的擦動,擦動在融化、消散。慢慢地,慢慢地,我嘴裡有充滿泡沫的水,我咽下去,它滑進我的喉嚨,撫摸我——它在我嘴裡再次產生。我嘴裡永遠有一小汪發白的——隱蔽的——水,它摩擦我的舌頭。而這一小汪水,還是我。還有舌頭,還有喉結。這是我。

我看見自己的手,它攤開在桌子上。它活著——這是我。它是張開的,五指伸開、豎起,手背朝下,露出肥肥的腹部,像一頭仰卧的野獸,指頭就是腳爪。我逗趣地讓手指迅速活動,就像仰翻的螃蟹在晃動爪子。螃蟹死了,爪子縮了起來,縮回到手的腹部。我看見指甲——我身上惟一沒有生命的東西,這還說不一定哩。我的手又翻倒過來,手心朝下地攤開,我看見手背,銀白色的、微微發亮的手背,真像是魚——如果指根沒有紅毛的話。我感覺到我的手。在手臂尖端晃動的這兩個動物,就是我。我用一隻爪子的指甲去搔另一隻爪子;我感到手在桌子上的重量,桌子不是我。這種重量的感覺久久不消失,久久地,久久地。它沒有理由消失,久而久之變得難以忍受……我縮回手,將手伸進衣袋,立刻隔著布感到大腿的暖氣,我馬上讓手從衣袋裡跳出來,讓它靠著椅背垂著。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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