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星期日

今早我忘記這是星期日了。我像往常一樣出門上街。我帶著《歐也妮·葛朗台》。當我推開公園的鐵柵門時,我突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在和我打招呼。公園裡空無一人,光禿禿的。可是……怎麼說呢?公園的模樣與往常不同,它向我微笑,我靠在鐵柵門上待了一會兒,猛然間我明白今天是星期日,它在樹上,在草坪上,彷彿是淡淡的微笑。這是無法形容的,只能簡單地說:「這是公園,冬天裡一個星期日早晨。」

我放開鐵門,返身朝房屋和市民們的街道走去,低聲說:「今天是星期日。」

今天是星期日。在沿海的碼頭後面,在貨車車站附近,在城市周圍,都有一些空蕩蕩的庫房和一動不動地停在暗處的機器。在所有的房屋裡,男人們都在窗子後面刮鬍子,他們揚起頭,時而瞧瞧鏡子,時而瞧瞧寒冷的天空,看看天氣如何。妓院也開始接待頭一批客人:鄉下人和士兵。在教堂里,在燭光下,一個男人面對一群跪著的女人喝葡萄酒。在所有的郊區,在長得沒有盡頭的工廠圍牆之間,黑色的長隊伍開始移動,慢慢向市中心行進。街道以騷亂時期的姿態來迎接他們:除了繞繩街以外,所有的商店都放下了鐵擋板。再過一會兒,黑色人流將靜靜地侵入這些佯死的街道,首先是圖爾維爾的鐵路工人以及他們在聖森福蘭肥皂廠工作的妻子,接著是儒克斯特布維爾的小市民,接著是皮諾紡織廠的工人,接著是聖馬克藏斯區所有的修理工,最後是蒂埃拉什的人,他們乘十一點鐘的有軌電車來。很快,在關門上鎖的商店和房屋之間將出現星期日的人潮。

一座掛鐘敲了十點半,我出發了。在星期日的這個鐘點,可以在布維爾見到一種難見的景象,但不能去得太晚,必須趕在大彌撒結束以前。

若澤凡—蘇拉里小街是條死街,有股地窖的氣味,但是和每個星期日一樣,它也充滿了喧鬧,充滿了潮汐聲。我轉進夏馬爾議長街,沿街是三層樓房,配上白色的長百葉窗。這條公證人的街也像每個星期日一樣,鬧哄哄的。我來到吉耶小巷,嘈聲更大,我聽出來了,這是人聲。接著,在左邊,突然迸發出了光與聲。我到了,這就是繞繩街,我只要走進同類們的隊伍,就會看到體面的先生們相互脫帽致意。

六十年前,誰會想到繞繩街會有如此奇妙的變化呢,它今天被布維爾的居民稱作小普拉多大道 。我見過一張一八四七年的地圖,上面根本沒有這條街。那時它大概是一條又黑又臭的小巷,排水溝里流著磚片、魚頭和魚內臟。但是,一八七三年年底,國民議會宣布,為了公益事業,在蒙馬特爾山丘建立一座教堂 。此外不久,布維爾市長夫人見到了顯聖,她的主保聖人聖塞西爾對她進行指責。讓精英貴人們每星期日踩一腳泥去聖勒內教堂或聖克洛迪安教堂和小店主們一同做彌撒,是可忍孰不可忍?國民議會不是已經做出榜樣了嗎?靠上天保佑,布維爾的經濟狀況屬於上乘,難道不該修建一座教堂向上帝謝恩嗎?

這些幻象被接受了。市議會召開了一次歷史性會議,主教同意募捐。剩下的是選址問題。商人和船主的古老家族主張將教堂蓋在他們居住的綠丘,「讓聖塞西爾俯視布維爾,就像耶穌聖心教堂俯視巴黎一樣」。然而,人數不多卻腰纏萬貫的海濱大街的新貴們卻不以為然。他們不在乎出多少錢,但教堂必須建在馬里尼昂廣場。他們出錢蓋教堂是為了使用。他們很高興能向稱他們為暴發戶的傲慢的市民們施展一下威風。主教想出了一個折中辦法,於是教堂被建在綠丘和海濱大街的中途點。這座龐大的教堂於一八八七年建成,耗資一千四百萬法郎以上。

繞繩街雖然很寬,但十分骯髒,名聲不好,不得不全部重新翻修,居民們一律被迫遷到聖塞西爾廣場後面,於是小普拉多大道就成了——特別是星期日上午——名人雅士的聚集處。他們所到之處,豪華商店一個接著一個開張,就連復活節星期一、聖誕節通宵、星期日上午也開門營業。於連熟肉店的熱肉糜遠近聞名,旁邊的福隆糕點店陳列著它的名產,精緻的圓錐形黃油小點心呈淡紫色,上面插著一朵糖做的蝴蝶花。迪帕蒂書店的櫥窗里有普隆出版社的新書,幾本技術書籍,例如船舶的理論、船帆的論著,還有一大本帶插圖的布維爾歷史,以及陳設得十分雅緻的精裝本:藍皮面的《柯爾希斯馬克》 ,淡黃皮面上燙有大紅花的《我兒子們的書》,它是保爾·杜梅爾 的作品。在「高級時裝、巴黎款式」的吉斯蘭商店兩旁,有皮埃儒瓦花店和帕甘古董店。在一座嶄新的黃色大樓的二樓是雇有四位指甲修剪師的居斯塔夫美髮店。

兩年前,在雙磨坊巷和繞繩街的交接處曾經有過一家不知趣的小店,它貼出的廣告是「滴必靈」牌殺蟲藥。這家店是在聖塞西爾廣場上還有人叫賣鱈魚的時代發跡的,已經有一百多年了。小店的櫥窗很少被擦洗,你得費勁地透過灰塵和水汽往裡瞧,才能看見一大群穿著火紅緊身上衣的小蠟人,代表形形色色的老鼠。它們拄著拐杖,從一條多層甲板的大船上下來,剛登陸就被一位農婦擋住。這位穿著花哨,但面色發青、渾身污垢的農婦朝他們噴洒「滴必靈」葯,將它們趕跑。我很喜歡這家小店,它有一種玩世不恭、頑冥不化的神氣。它離那座法國最昂貴的教堂不過兩步遠,它在那裡傲慢地提醒人們蚤虱和污垢的權利。

這位老草藥商去年死了,她的侄子盤賣了小店。幾堵牆一拆,便有了現在的小會議廳——「雅廳」。亨利·波爾多 去年還來這裡做過一次有關登山運動的談話。

走在繞繩街上,不能匆忙,因為一家一家的人都在緩緩而行。有時,一家人走進福隆糕點店或皮埃儒瓦花店,於是你便可以向前挪一個位置。可是,有時兩家人相遇,一家人屬於正向的人流,一家人屬於逆向的人流,他們相互緊緊握手,你只好站住,原地踏步。我小步前行。我比正反方向的人流高出整整一頭,我看見許多帽子,帽子的海洋。大多數帽子都是黑色的硬帽。有時一頂帽子被一隻手臂舉起,微微發亮的腦勺露了出來,然後,幾秒鐘後,帽子又沉沉地落下來。繞繩街十六號是於爾班帽店,它專做軍帽,門前掛著一個碩大無比的總主教紅帽做招牌,金色的流蘇從離地兩米的高處垂下。

我站住了,因為在流蘇的正下方聚集了一群人。我旁邊的那人晃著胳膊,心安理得地等著。這是一個小老頭,像瓷人一樣蒼白易碎,我估計他是商會會長科菲埃。據說他令人生畏,因為他總不說話。他住在綠丘頂上一座大磚房裡,窗戶總是敞開著。好了,那群人散開,我們向前走了。另一群人又聚在一起,好在不佔許多地方;他們剛一聚攏,就朝吉斯蘭商店靠過去。人流甚至沒有停下,只是稍稍向外彎一彎。我們從六個人面前走過,他們相互握著手說:「您好,先生」;「您好,親愛的先生,您好嗎?快戴上帽子,先生,您會著涼的」;「謝謝,夫人,今天可不暖和」;「親愛的,我給你介紹勒弗朗索瓦大夫」;「大夫,很高興認識您,我丈夫常常講起給他治好病的勒弗朗索瓦大夫,不過您快戴上帽子,大夫,您會得病的,不過大夫好得快」;「唉,夫人,大夫是最缺人護理的」;「大夫是出色的音樂家」;「哎呀,大夫,這我可不知道,您拉小提琴?大夫真是多才多藝」。

我身邊那個小老頭肯定是科菲埃。那群人中有一個女人,棕發女人,她一面朝大夫微笑,一面死死盯住小老頭,彷彿在想:「這不是商會會長科菲埃嗎?他真叫人害怕,冷冰冰的。」但是科菲埃不屑一顧,這些是海濱大街上的人,不是上流社會的人。自從我在這條街上看到人們在星期日相互脫帽致意以來,我也學會了區分海濱大街和綠丘的住戶。嶄新的大衣、軟氈帽、雪白耀眼的襯衫,走起路來大搖大擺,毫無疑問,這準是海濱大街的人。至於綠丘的人,他們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憐相、消沉相。他們的肩膀窄窄的,憔悴的臉上露出傲慢不遜的神氣。這位牽著一個孩子的胖先生,我敢打賭,他準是綠丘人,因為他臉色鐵灰,領帶細得像根繩子。

胖先生走近我們,盯著科菲埃先生,但是在快與科菲埃相遇時卻扭過頭去,慈愛地與小男孩逗趣。他又走了幾步,俯身瞧著兒子的眼睛,儼然是個爸爸。突然間,他靈巧地向我們轉過頭來,迅速看了一眼小老頭,彎起手臂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冷冰冰的致意動作。小男孩不知所措,沒有脫帽,因為這是大人之間的事。

在老下街的拐角上,我們的人流與剛從教堂湧出的信徒的潮流相遇,十幾個人撞在一起,打著旋相互致意,帽子摘得飛快,我難以看清。在這個肥胖而蒼白的人群上方是聖塞西爾教堂那龐大的白色建築,它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出白堊般的白色;它那光輝的厚牆後面還留著少許的黑夜。我們又開始走了,但順序稍有變化。科菲埃先生被推到我後面,一位穿海藍衣服的女士緊貼在我左邊。她剛做完彌撒,眨著眼睛,晨光使她稍稍目眩。走在她前面、後頸瘦瘦的那位先生就是她丈夫。

街對面的人行道上,一位先生挽著妻子的手臂,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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