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星期五,三點鐘

我差一點上了鏡子的當。我避開鏡子,卻落入玻璃窗的陷阱。我無所事事,晃著胳膊走到窗前。工地、柵欄、老車站——老車站、柵欄、工地。我打著哈欠,連眼淚都打出來了。我右手拿著煙斗,左手拿著那包煙絲。應該裝煙斗,但我沒有勇氣。我垂著兩臂,前額靠在玻璃窗上。那位老婦人使我不快。她固執地碎步疾走,眼神迷惘,有時又畏葸地停住,彷彿剛有一個無形的危險從她身邊擦過。她來到我窗下,風吹得她的裙子緊貼著膝蓋。她站住了,整理一下頭巾,手在顫抖。她又走了。現在我看見的是她的背影。老鼠婦!我估計她會朝右走上諾瓦爾大街,大概還有一百多米吧,照她現在的速度,得用上十分鐘。在這十分鐘里,我就這樣待著,額頭靠在玻璃窗上瞧著她。她會停下二十次,再走,再停……

我看到了未來,它在那裡,在街上,比現在稍稍更蒼白。它為什麼非要實現不可呢?那會給它增加什麼呢?老婦人步履蹣跚地走遠了,不一會兒又停下來,理理從頭巾下遁出的一綹灰發。她走著,剛才她在這裡,現在她在那裡……我開始糊塗了,我是看見還是預見她的姿勢?我再分不清現在和將來,然而它在持續,它在逐漸實現。老婦人在僻靜的街上走,擺動著腳上那雙肥大的男鞋。這就是時間,赤裸裸的時間,它慢慢來到存在中,它讓你等待,可是當它來到時,你感到噁心,因為你發現它早已在這裡了。老婦人走近街的拐角,成了一小堆黑衣服。對,不錯,這是新事,因為剛才她不在那裡。但這種新事褪了色,凋謝了,永遠不會使人驚訝。她要拐彎,她在拐彎——無止境的時間。

我奮力使自己離開窗口,踉踉蹌蹌地在房間里走。我貼著鏡子瞧自己,我對自己感到噁心,又是無止境的時間。最後我擺脫了自己的影像,倒在床上。我瞧著天花板,想睡一覺。

安靜。安靜。我不再感到時間的滑動和擦動。我看見天花板上的圖像。首先是圓圓的光圈,然後是十字形,它們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接著,另一個圖像在我眼睛的底部成形了。這是一個跪著的大動物。我看見它的前腿和馱鞍,其他部分被蒙在霧裡。但我認出了它,它是我在馬拉喀什見到的一頭駱駝。它被系在一塊石頭上,一連六次跪下又立起,一些孩子們笑著喊著逗它玩。

兩年以前真是奇妙。那時我一閉上眼,腦子裡就像蜂箱一樣嗡嗡響,於是我又看到一些面孔、樹木、房屋、一個光著身子在桶里洗澡的日本釜石女人,一個死了的俄國人——他身上有一個大傷口,血流幹了,在身體周圍流成一大攤。我又感覺到古斯古斯 佐料或再加魚、肉、蔬菜等製作而成。">的味道,中午時分布爾戈斯市滿街上的油味,特杜安城街上飄浮的茴香味,希臘牧人的口哨聲,我深為感動。然而很久以來這種快樂就耗盡了。今天它會再生嗎?

一個炙熱的太陽在我腦中迅速滑動,就像一張幻燈片,在它後面是蔚藍色的天空,它搖晃幾下便停住不動了,我的內心被一片金光照耀。這光輝突然來自哪個摩洛哥(還是阿爾及利亞?敘利亞?)的太陽呢?我沉入了往昔。

梅克內斯。那位山民當時是什麼模樣?在貝達伊清真寺和桑樹濃陰下那個可愛的廣場之間,他在小街上徑直朝我們走來,使我們害怕。當時安妮是在我右邊還是左邊?

太陽及藍天都是假象。我這是第一百次上當。我的記憶就像魔鬼錢袋裡的錢:打開錢袋時,看見的只是落葉。

至於那位山民,我只看見一隻大大的、乳白色的瞎眼。這隻眼睛真是他的嗎?在巴庫向我講述國家墮胎原則的醫生也是獨眼。當我想回憶他的面孔時,出現的也是這個發白的眼球。他們倆像諾爾恩 一樣,只有一隻眼睛,輪流使用。

至於當時我每天都去的那個梅克內斯的廣場,事情更簡單,它的形象完全記不起來了。我只模糊地感到它很可愛,而這幾個字牢牢地連在一起:梅克內斯可愛的廣場。如果我閉上眼,或者茫然盯住天花板,也許我能重建那個場景:遠處有一棵樹,一個矮壯的黑影朝我奔來。但這是為回憶而臆想出來的。那個摩洛哥人是瘦高個,當他碰到我時我才看見他。這麼說我仍然知道他是瘦高個,某些簡化了的知識仍然留在我的記憶里。但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搜索記憶,但是枉然,尋到的只是支離破碎的形象,我不清楚它們代表什麼,也不清楚這是回憶還是臆想。

此外,在許多情況下,這些片斷本身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字詞。我還能夠講故事,講得太好了(要說講趣聞,除了海軍軍官和故事專家以外,我誰也不怕),但它們只是框架。有一個人,他幹了這個,幹了那個,但這不是我,他與我毫不相干。他遊歷一些國家,而對於這些國家我知之甚少,和從未去過一樣。在我的敘述中,有時會出現從地圖上看到的美麗名字:阿蘭胡埃斯或坎特伯雷。它們在我身上引發了全新的形象,就像從未出門旅行的人根據書本所臆想的全新形象一樣。我根據字詞來遐想,就是這樣。

然而在一百個死故事中,總有一兩個活故事。對它們我是十分謹慎,偶爾講講,但不經常,惟恐損壞了。我打撈上一個故事,重又看見它的背景、人物、姿態。突然我停住了,我感到有損耗,我看見在感受的脈絡之間出現了一個字詞,我猜它將很快地取代我喜愛的某幾個形象。我立刻停住,想別的事。我不願意使記憶疲勞,不過這樣做也沒用,下一次講述往事時,一大部分將會是凝滯的。

我做了一個泛泛的動作想站起來,去找我在梅克內斯拍的照片。它們放在推到桌子下面的一個紙箱里。其實何必呢?這些刺激性慾的東西對我的記憶力不再起什麼作用了。那天我在吸墨紙下面找到一張發白的照片,上面有一個女人站在水池旁微笑。我端詳了一會兒沒認出她來。照片反面寫著:「安妮,朴次茅斯,二七年四月七日」。

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強烈地感到自己缺乏深度,我被我的身體及從它那裡像氣泡般輕盈升起的思想所限制。我用現在來構築回憶。我被拋棄,被丟棄在現在中。我努力要和過去會合,但是枉然,我逃不掉。

有人敲門,這是自學者,我把他忘了。我答應過讓他來看我的旅行照片。真見他的鬼。

他在椅子上坐下。屁股緊張地挨著椅背,僵直的上半身向前傾斜。我跳下床,開燈。

「怎麼,先生,剛才不是很好嗎?」

「看照片太暗了。」

他不知怎樣處置帽子,我接了過來。

「真的嗎,先生?您真想讓我看照片?」

「那當然。」

這是策略。我希望他看照片時會閉上嘴。我鑽到桌子下面,將紙箱推到他的漆皮鞋旁邊,抱出一堆明信片和照片放到他膝上:西班牙和西屬摩洛哥。

從他那副笑吟吟的開心神氣,我明白要讓他閉嘴談何容易。他看了一眼那張從伊格爾多山俯瞰聖塞巴斯蒂安的風景照片,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桌子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嘆口氣說:

「啊,先生,您真走運,俗話說旅行是最好的學校。您同意這個觀點嗎,先生?」

我做了一個泛泛的手勢。幸好他沒有講完。

「那該是多麼巨大的變化呀。哪一天我能去旅行,出發以前一定要用文字記下我的性格,詳詳細細,這樣,當我回來時,便可以把從前的我和後來的我作一番比較。書上說,有些人旅行以後身體和精神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連他們最親的親人都認不出他們了。」

他心不在焉地擺弄一大包照片,取出一張放在桌上,但是不看,接著又死死盯住下一張照片,那是布爾戈斯大教堂講道台上的雕刻——聖熱羅姆像。

「您見過布爾戈斯的那個動物形狀的基督雕像嗎?有一本奇怪的書,先生,專講那些動物形狀,甚至人形的雕像。還有黑聖母?它不在布爾戈斯,是在薩拉戈斯吧?不過布爾戈斯也有一座?朝聖者都親吻它,對吧?我是指薩拉戈斯的黑聖母。一塊石磚上還有她的腳印?是在一個洞里?母親們把孩子推下去了?」

他直挺挺地,雙手將幻想中的孩子往前推,彷彿在拒絕阿爾塔薛西斯 的禮物。

「啊,習俗,可真……真奇怪,先生。」

他稍稍氣喘,對我揚起驢一般的大下頜。他身上有煙草和腐水的氣味。那雙美麗而迷惘的眼睛像火球一樣閃光,幾根稀疏的頭髮給頭部蒙上霧氣。在這個腦袋裡,薩莫澤德人、尼亞姆—尼亞姆人、馬達加斯加人、火地島人都有極其怪異的慶典,他們吞食自己的老父親和孩子;他們隨著鼓聲旋轉,直至昏倒在地;他們是殺人犯,焚燒死人,將死人晾在屋頂上,或者將死人放在點著火把的船上,任它隨波漂流;他們隨意交媾——母與子、父與女,兄弟姊妹之間;他們毀傷自己的肢體,閹割自己,將托盤吊在嘴唇上,在腰部刻上兇惡的動物形象。

「我們能不能像帕斯卡爾 那樣說:習俗是第二天性呢?」

他那雙黑眼睛緊盯著我的眼睛,他在乞求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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