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暮色籠罩下的祠堂

起床後,我走出戶外,見一個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里。他看著我,我也打量著他。

這是一個難得見到、很少有的英俊少年,歲數約在十七八歲上,頭髮自成微波,黑如墨染,耷拉下來,一直遮住眉毛,臉光滑、純凈,帶有女性的秀氣和柔潤,不是眉間直下的挺削鼻樑和唇上剛出的茸毛顯示其男性的特質,極容易使人誤認為他是一個文靜、安恬的女孩兒。

「軒哥。」他露出一種姑娘式的靦腆叫我,低著頭,不斷把手搓得沙沙響。

「你是……?」

父親從門裡探出頭來,說:「這是亮子。」

亮子?就是那個小時候脫光了衣服、精著身子在雪地上跑的亮子?

那年冬天,我扛一張網到野地里捕雀子。雪連下了三日,剛住,地上積了足有半尺多深的厚雪,在陽光下白皚皚地發亮。我正欲支網,聽見遠處有群小孩「嗷嗷」歡叫成一片。掉頭一看,只見一個身上一絲不掛的小男孩在雪地里朝這邊跑來。

那就是亮子,才六歲。

這孩子很特別,似乎一來到這個世界上,那顆小腦袋裡就盛有各種各樣的奇思怪想。今天,或許是被大孩子們哄了(他天真單純得要命,常被大孩子們欺騙),或許小腦袋裡又冒出了什麼神經兮兮的念頭,竟脫得一絲不掛,赤條條暴露在空曠的雪野上。

亮子像一顆閃光的肉團兒滾過來了。

「亮子!」我扔下網,「快穿衣服!」

他把小手合在胸前,歪著脖子仰望著我:「黑他們說我不敢光身子!」說完,他撒腿就在雪地上歡跑,被寒冷凍得緊繃繃的皮膚閃著緞子般的光澤。他一會兒昂頭直衝,一會兒把頭勾到胸前,斜著身子兜圈兒,一雙粉嫩的小腳濺起一路銀色的雪屑。

孩子們在雪地跳躍著,拍著手:「嗷——!嗷——!」

我本想抓住他,卻莫名其妙地興奮、躁動起來,混在那堆孩子中間,完全失掉一個大人應有的矜持,也手舞足蹈地喊叫起來,快活、激動地看著他在雪地上盡情地撒歡。

他向漫無盡頭的雪野遠方跑去。一支由孩子們和我組成的龐大隊伍拉成一個巨大的半圓形,就尾隨著他向遠方推進。

寧靜的原野一片歡聲雷動。

雪如同一條柔軟潔白的羊毛毯,覆蓋著整個田野。他細嫩的皮膚凍得鮮紅,像溫暖的紅光在雪地上划過,平滑的雪面上留下他一行小小的、深淺不一的腳印。

他忽然撲倒在雪地上,隨即,像一隻剛下水的毛茸茸的雛鴨,在雪地上「遊動」起來,並把雪一把一把地往身上、臉上撒。後來,索性在雪地上無比快樂地滾動,並把頭鑽到雪裡。

孩子們圍成圈,活像一群小瘋子,跳,叫。

他站起來——一個純白的孩子。

他一陣抖動,又是一個粉紅色的孩子。

一陣大風吹來,雪野頓時霧茫茫一片。亮子朦朧了,消失了。聽見他歡叫了一聲,隨著風去,又漸漸顯露在遠處的雪地上。

他累了,站立在那兒。

我們跑過去,靜靜地望著他。

他頭髮上沾的雪已被熱汗溶化,頭髮黑澤閃閃,在白雪映襯下,顯得格外的黑。他的兩個小屁股蛋兒凍得尤其紅。那張濕潤的小嘴在喘息,嘴邊散發出淡藍的熱氣。兩腿間,那個小寶貝疙瘩凍得收縮起來,像一隻剛出殼的小鳥兒,讓人愛憐。他渾身冒著似有若無的淡藍色熱氣。那雙充滿好奇和幻想的眼睛,心滿意足地眨巴著。在這冰天雪地之間,他卻沒有一絲寒冷的感覺。

他的母親趕來了,撲過來用條大被子把他捂走了。他在被窩裡快樂地掙扎著,終於掙出黑黑的小腦袋,並揮舞著小手……

十多年過去了,而今,他已長成一個如此英俊的小夥子。

「是亮子!」我認出來了,趕緊說,「進屋裡去坐。」

他站著不動:「我給你寄過信,收到了嗎?」

「信?沒有呀!你寄哪兒啦?」

「北京中文系。」

「你應該寫北京大學中文系。」

「噢……」他知道自己寫錯了,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進屋吧。」

他依然不肯,從懷裡掏出一沓香煙紙來:「軒哥,我知道,你現在是作家了。前天,我還看過你的小說……」他變得局促起來,說話結結巴巴,光用眼睛獃獃地盯著我,「軒哥……我……我也想做……做作家,早就想了。這……這是我寫的小說,你能幫我看……看一看嗎?」他把那沓香煙紙遞給我。

我便接過來。

他顯出很過意不去的窘樣,搓著手,一個勁說:「水平不行,讓軒哥發笑呢……」

這時,父親走過來,在我身邊輕微地說了一句:「他腦子有問題了。」

我的心猛一收縮,再看他那對眼睛,就覺得確實有點兒不太對頭:眼珠兒發澀,很不靈活,老是定定地駐在那兒;目光獃滯,老是看一個地方。

「我還有部長篇,馬上就要寫完了,叫《崩潰》,三十萬字……」他絮絮叨叨,聲音很低,像是這些話根本沒有從他的腦子裡經過,只是嘴唇發出的一些他自己毫未覺察到的聲響。

我隨手翻一頁他作的小說——

……我們為什麼會生病呢?因為我們有很多機器,感冒機、高血壓機、腦炎機、瘧疾機、心肌梗塞機……

前不久,我的弟弟竟遭到了感冒機的迫害。

這些機器掌握在國家安全部後院一個首長的一個叫小蜜蜂的小孫女手裡。小蜜蜂非常可愛……

我根本無法看懂這些令人費解的荒誕囈語。我想笑,但卻笑不出來。望著兩眼空大無光但長得絕對英俊的亮子,我說:「你軒哥一定好好地看。」

亮子用眼睛僵直地望著我,渾身顫抖起來,越顫越厲害。他張嘴想對我說些什麼,但思路似乎被緊緊地堵塞了,欲說無言,最後,朝我鞠了一躬,走了……

他走後,我從父親那裡知道了關於亮子的一切——

亮子的病跟那座祠堂有關。

祠堂矗立在村前的河岸邊。它是這地方上最高大的建築。這地方的村民所居,基本上是泥牆草蓋的屋子;闊綽一點兒的,也不過是檐口蓋幾片瓦,但牆依然是土坯壘就,屋頂的中央依然還是草。惟獨這座祠堂,牆是用一色的青磚砌成,是現在的磚窯根本不燒的小磚,而且還是扁著砌成;上面蓋的都是半圓形小瓦,少說也得上萬片。進去看,大梁粗一圍有餘,椽子也是上等的木料破成的方木。這祠堂許多年前就矗立在這條大河的岸邊了。

除了一年一度的清明祭祖,燒香進供外,祠堂還有其他若干用處,如:抓住私奔的男女,它便是關押並對之拷打的地方。聽人說,對那些私奔者的懲罰,往往是不分男女,剝光了衣服,令其赤裸著身體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有許多人來圍觀,甚至有人還給以侮辱性的動作。再如:有人觸犯了族長或家長,就會被縛到這裡,同樣令其下跪,讓其懺悔,並由族長在一旁當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對其進行教化。

據講,歷史上這裡曾死過不止一個人。

後來,祠堂被征來用作小學校的辦公室了。

關於祠堂,這個地方有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說。凡在裡面睡過覺的老師差不多都說到這樣一些情況:在祠堂里睡覺,夜裡總會被魘住,喊,喊不出聲,動,動彈不了,醒來時,直覺得自己冷汗淋淋,襯衣都被粘在了身上;將近五更天時,屋頂上就會有聲響,如人擲石子於屋頂,石子就順了瓦壟往下骨碌骨碌地滾動,你就會在床上等那石子往下落的那一聲,但卻總也等不到,這裡你好不容易要睡著了,那屋頂上的石子聲又再度響起,依然沒有石子落地的聲音。

有一年冬天,一個女教師在食堂吃完晚飯,惦記著一大堆作業未改,先端著罩子燈走向辦公室,拐彎到了祠堂門口,只見門口站一位個頭矮矮的白鬍子老頭,渾身穿一套雪白的衣服,便尖叫一聲,燈落於地跌得粉碎。全體男老師聞聲一齊衝出,問:「怎麼啦?怎麼啦?」女老師僵在那裡不做聲,半天,才說:「白鬍子老頭!門口站一個白鬍子老頭!」說完就抱著頭往食堂跑。男老師們一邊尋武器,一邊心驚肉跳地大叫:「白鬍子老頭!」不一會兒,把村裡的人都引來了,無數支手電筒划來划去,像前沿陣地的探照燈一般,然而,屋裡屋外、上上下下一通尋找,連白鬍子老頭的一根鬍鬚也未找著。

從此,「白鬍子老頭」就成為這裡的人們經常談論的話題。一伙人夜裡走在路上,忽有一個促狹鬼一聲喊:「白鬍子老頭來了!」大家就大呼小叫地跑起來,漆黑的夜空下就會響起一片混亂的「吃通吃通」的腳步聲,有摔倒的,「哇」的一聲驚叫,慌張地爬起來繼續跑,還有跌到爛泥塘里的,就成了個泥人,泥人忘了自己是個泥人,拚命往前搶,弄了許多人也一身的泥。其中那些喊聲最大的人,實際上並不完全害怕,他們雖然也感到有些恐怖,但同時也領略到了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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